更新时间:2023-08-02

小行星城:阳光下的演出


小行星城上空的阳光异常地灼热,天空的蓝色不那么自然,沙漠的金黄色则被清晨的光线映照出独特的明度,它赋予底下建筑物尖锐的阴影,让无中生有的西部小镇显得尤为棱角分明;远处,无尽的平原,除了几座假山,以它们游戏般的材质向约翰·福特致以敬意。在每一部影片的题头,韦斯·安德森总会大方地向我们展示他的片场,因为这是属于他的现实主义:如果《法兰西特派》中的城市是一座环绕自身的迷宫,因此所有的故事注定都被包裹在其层次之间,那么《小行星城》是平铺的,仅仅一个360度的旋转镜头之间,我们便看到了所有的场景,一切都在一望到底的地平线面前展开——安德森的现实主义正是在于,我们能看到一切都是被制造的,手工的。

作者同样向我们展示影片的外在机理:《布达佩斯大饭店》,长篇小说;《法兰西特派》,周刊杂志;《小行星城》,戏剧排演——但剧院的后台是一个更加蜿蜒,充满褶皱的地方,只能供我们一窥,不像“舞台上”的沙漠那样一望无垠。然而,是这颗永恒的太阳更加确切地告诉了我们如何观看,因为这里不会像《月升王国》中的飓风那样卷来洪水,也不会有美国作家笔下警匪大战间隙飘来的诗意白雪,只有这持续且恒定的日晒与蓝天,就像大卫·林奇在他的天气预报中会预言的那样。但即便如此,这种阳光带来的同样是一种危险的感官体验:火车驶过时似乎更加颠簸,汽车的散架更加清脆,人物更加容易脸红耳赤,只有远处核弹爆炸的巨响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在影片故事发生的1955年,美国已经在领土内进行了超过六十次核试验;并且众所周知的是,内华达州的沙漠不仅广泛被用于核试验,还一直被认为建有研究外星生命存在的秘密基地;而在几百公里外的洛杉矶,好莱坞处于麦卡锡主义统治之下:“黑名单”体制,许多电影被注入冷战思想,不乏传世佳作,包括唐·希格尔的《天外魔花》、萨缪尔·富勒的《南街奇遇》等等。

简而言之,正如所有的美国神话一样,西部是一片孵育虚构的土地,与此同时,这里又好像无事发生,正如影片开头主持人(布莱恩·科兰斯顿)向我们强调:“《小行星城》这部戏并不存在。” 为韦斯·安德森的作品辩护的愉悦任务在于,我们需要认识到我们的世界是如何在结构之上漂浮的,不然我们将一无所有。因此,我们会说赋予其物质性的是她的演员、舞台、以及光线,无论是剧院的顶光还是沙漠中的太阳,因为它令所有的明暗存在,赋予物质以轮廓(如果它存在一个反面的话,那便是詹姆斯·格雷电影中被蓝色浸染的夜空,它同样来自孩子对世界本质的萃取)。但本片中的这种阳光绝非是自然光照,而是被重新调制过的,被一双特殊的眼睛所接收到的光线——它带来一种更神经质的颜色,近乎巴洛克式的强度,好似阳光洒在了错位的时间中,导致了感官的过载,至于其缘由,我们要等安德森慢慢给我们提供线索。在近几年的美国电影中,只有一部作品如此拍到了阳光——在泰德·芬特的德语片《外界噪音》中(和安德森一样,芬特是旅居欧洲的局外人),清晨的太阳洒在趴在床边的女孩身边。这是属于失眠者的阳光,在芬特镜头下近乎静止的日常中,在假日的慵懒与莫测的未来之间,只有这阵阳光挡在中间:致幻的,尤其刺眼,却看似能量十足,足以让人产生困意消除的错觉。

总而言之,无常的时日在阳光底下继续前进,对于安德森的人物来说也如是——仅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便已充满温度和上镜性。相对于前作中被激荡的阅读所驱动的故事,在这里安德森只需要我们纯真地接收光的照射。在这片舞台上,太阳平等地照亮所有人,而如果他要求演员们在固定的区域内展开自己的故事,那是因为作者不希望让任何过激之举干扰到他人的沉思,与此同时,安德森继续深思那些围绕着我们自身的牢笼:《月升王国》或《布达佩斯大饭店》中是成年人的政治和战争,到了《犬之岛》和《法兰西特派》则是无处不在的警察和监狱系统,乃至在更早的《大吉岭》或《水中生活》中,更是冒险家自身的执念禁锢了自己…… 在《小行星城》中,困住角色的则是时间的神秘自身:来自死亡的阴影,面对未知的失语,但这足以让所有人开始微小的行动,有时候仅仅隔着两块窗户便可以完成,一种刘别谦式的敞开,让坦诚成为唯一的行事标准。

如果说在《法兰西特派》和《小行星城》中,安德森抵达了某种全新的生成(对他“形式主义”的批评反倒愈加重复乏味),这是因为他前所未有地将创造的动作自身视为一种物质,但如果将灵感付诸现实的劳动是艰辛枯燥的——这里没有秘密,他则愈加着迷于去找寻这些灵感绽放的来源,无论它们是来自意识的深处,还是存在于对星空的想象之中:杂志社的作家们通过创立集体抵抗个体的孤独,孩子们与天文学家(在阿彼察邦之后,蒂尔达·斯文顿继续与科幻小说结缘)给未知的星座取下属于自己的名字,演员则试图在睡眠中找到戏剧的突破(灵感显然来自五十年代纽约著名的“演员工作室”),相信意识就像相信“要把故事讲下去”,无论它将我们带到何处,就算虚构并不能真的改变世界的走向。

正如戈达尔在《芳名卡门》中说:“并没有人真的需要原子弹”,我们似乎同样“不真的”需要这群孩子和家长们的聚会,不需要从陨石坑中将小行星的残骸拾走调查,不需要相信天堂或地狱,更不需要天才般的少女少年们打造的奇怪器械,无论是激光枪、喷气背包、新的化学元素、宇宙射线催熟的植物还是月面投影,用《造梦之家》中年轻导演的父亲的话说:“只是一些爱好罢了。” 但《小行星城》正是恰如其分地以这些微薄的“爱好”,编织出连续不断的相遇和游戏,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将所有这些视为创作,因为它们生成了人物的表达方式,即便有时候它会显得过分滑稽或自作主张。但所有的这些孩童的天才玩意儿,从20多年前的《青春年少》到如今,都是从何而来呢?去找到这个来源,并不比破译外星人的意图更加困难,但显然它无法被大人们的唯经验论来支配,即便那些天才少年们自己也对这些能力一知半解,并自愿接受它带来的隔阂感。

在今年接受《电影手册》的采访时,林奇谈到自己在斯皮尔伯格的《造梦之家》中出演约翰·福特的经历,并准确地将它描述为一部关于“天才”的电影,一部关于“为什么会有小孩能在三岁时熟练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电影,一部关于我们在前世中积累的意识如何在现世爆发的电影——在林奇看来,天才的存在证明了万物的意识是流动的。当林奇谈论这些时,他在谈论的事实上正也是时间和意识的秘密,因为电影创造了错位的时间,我们被接入到另一个时间中的意识内部,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年幼的萨米第一次与电影接触时的震慑。同样,安德森想要回答的问题,无非是“为什么我这么做了”:孩子如何发现新的概念,演员如何找到角色的情感,等等——关于我们如何去将自己的身体去和那些秘密相连,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小行星城》中,这个意识的平面是如此宽广,因为一片沙漠自身,就像是对地球上所有秘密的展示,但我们什么都瞧不见,正如我们无法连接死者的世界,和电影一样,这也是一连串错位的时间——这是世界上所有人携带的暗面,一部永远不会被看到的电影,虽然我们被暗示梦是进入它的一个入口。这同样也是表演艺术的理想,虽然演员们比我们更了解情绪的表象或许只是一系列技巧的组合(即便是“方法派”),因此她们更愿意静止地思考,面不改色地表达情绪——这便是为什么在屡次卸下他的假胡须后,身处后台的詹森·舒瓦兹曼实则还站在人物的身边,继续替他向作者发问;这也是为什么在短短几场戏,仅仅几个简单的动作内,斯嘉丽·约翰逊能够召唤属于玛丽莲·梦露的真谛。

正如安德烈·巴赞提醒我们的那样,电影术的终极目的是令生命不朽,或者最起码让我们尽可能地触到生命世界之外的暗面。但恰恰是这些想法令我们辗转难眠,安德森镜头下的演员同样也努力地尝试入梦。如果让我们绕回到那束剧烈的阳光之中,或许它的刺眼恰恰说明了入梦的困难,因为我们总是无法入睡,即便电影很少真的提到“失眠”一词,现代人熟知我们在深夜同样在左思右想。影片中唯一一场关于入睡的场景,只可能像戏剧一样被拍摄,一场强力意志的游戏表演,伴随着演员们反复念出那句看似是宣言的话:“你如不入眠便无法醒来。” 这并不仅是对虚构的赞颂,而更像是略带绝望的自我催眠术,一场对梦与睡眠的渴望与召唤,换句话说,是在一个晦暗的现实下,对更纯粹的空间和时间,纯粹的意识的召唤——是活人对逝者的召唤。在与摄影师的对视中,那个黑皮肤的“外星人”,难道不正像我们睡眼惺忪,骨瘦如柴的灵魂吗?在现实的包围下,它困倦但又无法安然睡去,只好把脑内所有的故事一股脑地写下去,或者将故事的碎片抛给我们。对于韦斯·安德森来说,这意味着重新制造一切,因此艺术家在深夜的纯黑中依旧敲打着键盘,想象着剧烈的白日。


小行星城Asteroid City(2023)

又名:小行星都市(港) / 小行星之城

上映日期:2023-05-23(戛纳国际电影节) / 2023-06-16(美国)片长:106分钟

主演:詹森·舒瓦兹曼 斯嘉丽·约翰逊 汤姆·汉克斯 杰弗里·怀特  

导演:韦斯·安德森 

小行星城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