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 伪装经典

陈凯歌 才情迟暮

老木

60元购一张《梅兰芳》电影票,看至中场,觉甚无聊,视觉疲倦,不忍卒睹,退场而去,突有所感,方欲动笔。《梅兰芳》皮相空腔,味同嚼蜡,陈凯歌才情迟暮,有负观众,遂购碟一张,耐性读来,点评如下:



一、 陈导差梅郎半车书

中国第五代导演的贡献,与77、78级画家同功,是点燃了当

代中国文艺复兴之火的功匠。他们的艺术本色是批判现实主义,在长期人性遮蔽的影坛,他们转借民间的生命力量,唤醒了国民的人性价值。陈凯歌的《黄土地》、《一个和八个》,张艺谋的《红高粱》都是所属,而后,这批导演们追随中国社会进程,呼唤自由、关注人性,到新时期文学中去寻找改编,张艺谋的《活着》,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

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电影整体追逐、受制于票房,遂全面走向商业化,张艺谋弄出《英雄》、《十面埋伏》、《黄金甲》这类重形式、轻思想、寡境界的票房大片。陈凯歌亦步亦趋,拍了《无极》。未料《无极》创造了大制作烂片的中国记录,遭到影迷、网络、专家从体制到江湖的整体恶评。

这两年,张艺谋导演了奥运会开幕式,陈凯歌亦欲东山再起,再踞雄风,《梅兰芳》粉墨登场之前,央视《艺术人生》等已做足了广告,吊人胃口,坊间亦多有美誉粉饰之声,然而观后,令人大失所望,首先在于编剧、导演对梅兰芳这一人物和这一时代缺乏体悟、认识,20世纪的30、40年代是中国的苦难年代,同时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思想自由、百家争鸣、忧国忧民、风华正茂的时代。他们心灵的自由和爱国的热忱融为一体,他们学贯中西,具有高尚的情怀和深厚的修养。他们在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纠缠游走,对推动中国文明的现代进程起了殊关的作用,这一代知识分子具有贵族的气质和绅士的风度,无论政见如何,对文化艺术、人生都有眷恋关涉、深刻见解、梅兰芳是戏子、名伶,不是知识分子,但他与知识分子交往互济,且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为蒙养,广交文友,在文化态度和待人接物,气质风范上也是与时俱进,中西兼并的。

不知陈导在拍《梅》片之前,有无读过张贻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名伶往事》,在张女士的书中,中国名伶和知识分子那种最后的贵族气质、文彩风致,描述得十分到位。

在今天的消费时代,导演们对梅兰芳大师的艺术灵魂韵致是难以把握的,70年飘渺已远,恍若隔世,那是一种国粹的根性和西方文明教养的完美溶合。

今天的人们离那个时代的人心境界,已十分隔膜不解。尤其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艺术家的文化素养和单纯心灵与当今的知识分子艺术家更是两重天地,在美学境界上差得很远。



二、陈凯歌少灵性观照 多说教摆谱

《梅》片中,编导最得意的那两句格言“怕才丢人”被过分做

作地强调,梅兰芳的长辈跑出门大声呼嚷,成为毫无趣味的励志教条。每到一个叙事段落,梅兰芳都要站上舞台告诫观众,给人整个是政协常委的印象,充分表达了导演才思的枯竭,梅兰芳最动人的就是唱腔、做戏,导演不用,偏要他说教,梅兰芳留须拒演,本来是梨园气节的精萃华章,却被陈凯歌罩上围巾,遮遮掩掩,前呼后拥上台,别扭做作地示以公众,从而制造“轰动”。如此低幼的手法实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霸王别姬》名导之手。

一部好电影、一个好导演,其实只需要几个镜头便见分晓,镜头是导演性灵的抒吐,而非用以忽悠观众的手段,《梅》片中基本没有打动人的镜头。

“刺梅”一场,摆布渲染,超级搞笑,竟让观众把刺客团团围住,梅兰芳、孟小冬大义凛然,让观众忍受刺客把心中的话说完,还让军警包围,刺客逃无生路,当场毙命,比之文革前电影革命志士数枪不死,死不瞑目、口授遗言的拙劣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方面,陈凯歌真应虚心向晚辈的陆川学习,在《可可西里》中,英雄虎胆的队长被偷猎者在第一时间不由分说地打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与叛徒的死法无异。正是这种命如草芥且死于非命的陌生,才使观众从难以接受到无限惋惜英雄的生命价值,产生内在剧烈的震撼。陆川对生命价值的体验,远远高于陈凯歌。

当然,这也不全是陈导的错,梅兰芳的后人梅绍武、梅葆玖是这部电影的剧本原创和艺术顾问,其艺术天份差他家老爷子天远地远,经过文革洗脑和消费时代的洗面,梅家后人的胸襟,对老爷子时代的风流才情,更是望尘莫及,剧本自身就底气不足。

中国当下的电影剧本,大都根据市场的需求杜撰,应景应时的泡制功夫下得太浅,尤其是《梅》片这种被陈导们自视重大的题材,没有经年的打磨是难以出彩的,《梅》片的仓促,显然与梅家后代对梅先生100周年诞辰纪念的需求,和陈导急于亮新作于世的心态有关,没有花更多时间精力去细研梅兰芳之为艺术大师的鸿规细软。

中国电影的创作障碍之一,是只有大片情结,没有人文的深度,这正是编剧导演们所需要反省的所在。

《梅兰芳》一片的叙事逻辑和美学定位也是有问题的。编导通过邱如白之口强调孟小冬不能毁了梅兰芳的孤单,梅的价值全在这份孤单。

把梅兰芳的艺术和人生价值放在他内心的孤单,实在太浅陋小资。其实,邱如白说梅的孤单是借口,他的真实目的是要保持梅兰芳在戏迷心中的大众情人形象,这是迎众而非孤单,邱如白不愿让梅独属于一个女伶(梅夫人除外,因为戏迷对大师的家境伦常尚可宽容)。

编剧、导演把“孤单”当着本片的叙事真机和美学定位,是自己都没读懂梅兰芳与齐如山(邱如白),梅夫人对孟小冬那句话,倒应该是本片的叙事真机和美学定位,“梅兰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观众)的”。

一部经典电影,连美学定位和叙事逻辑都不清楚,形式还能成气候吗?这就像盖一座楼,地基不稳,大楼能牢固吗?



三、角色定位有误,浪费演员资源

什么是角色?就是演员气质定型,京剧中为什么要有青衣、花旦、须生、武生、净丑,就是高度角色类型化,电影艺术其实具有最简单、直接的接受效应,观众看电影一定是要认定角色类型的,冯小刚为什么总是“铁打的葛优流水的美女”?是因为葛优的定型在中国女性心目中,集中了中国男性的高度适合性、痞性、亲和性、诙谐特质,非侵略性,这个典型角色任何人取代不了。

优秀导演对演员的选择就是对角色的把握,一个演员可以扮演各种人物,但角色是不苟变化的,一般的演员都有角色定位,也有多样角色的天才演员,但是寥若晨星。

梅兰芳一角儿,是非常特殊的。他在生活中有敦厚的男性气质,在舞台上又是风情万种的旦角,常年的舞台生涯必然会给他的真实性格带来某些阴柔属性,黎明从来是正派奶油小生,从面相到眼神都不具备这种气质,所以,黎明塑造的梅兰芳是金玉其表,木讷其中。

观众选择电影演员角色为什么直接简单?因为观众需要唤起真实生活的经验,梅兰芳生活和艺术之间的两性中介气质,正是他人性的闪光之处,也是戏份所在,这是需要特殊角色的演员来表现的,这几乎是颠覆不破的艺术规律,如果刘烨或陈坤来演梅兰芳,会比黎明更有感觉,更有出自性灵的华彩。

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为什么成功?就在于张国荣的阴柔角色和张丰毅的阳刚角色之间发生了性灵的碰撞,获取了人性的光辉。

孙红雷是特别定型化的优秀演员,他几乎集中了中国男人理想硬汉的所有气质,可他就是天生没有知识分子的感觉,饰演邱如白一角是逼他上架,对孙红雷是严峻挑战,虽然他努力去做了,但他未必能做好,这是艺术规律,不关个人努力的事。让天性演员克服自己的天性就是浪费资源。看孙红雷演的邱如白整个就是一种感觉别扭,一言一笑都很做作,尤其是美国公演一场,大叫“疯了,全疯了”,做作得令人不能容忍,孙红雷刚性太强,任何玩阴的戏路,都会使他走向对立面即邪恶和愚蠢,但邱如白这一角并非邪恶愚蠢,而是他多重心性和利益情感的复杂所致,戏份太重,孙红雷驾驭不了,如果换成王志文或陈道明则没那么累,立刻会平添神来之笔。在今天的消费时代,导演们的盲目追逐票房和大片效应,只要名角、脸熟,不管角色适合与否,这最终要折损艺术本身的。艺术规律跟票房规律是两码事,把艺术做好了,票房才会不衰。同样,英达也是中国最好的演员,平常的演出挥洒自如,出神入化,因为陈凯歌设定的场景和语境限制了演员的天才发挥,英达就显得有些傻,不知所措,所以说“没有差的演员,只有差的导演”,章子怡也是国际明星了,正值风华的她也基本上是没有跨度的定型角色,从村姑到侠女,也还都是以外在表现生动灵活取胜,内心深处的功夫尚有待历练,孟小冬一角对她可谓艰难,章子怡是女武生,孟小冬却需扮须生,这之间也很勉强,梅兰芳和孟小冬基本上就算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拍这种戏是高难的,现在的观众不耐烦,要刺激,爱情戏往往直接拍床上激情。温吞水是极不易打动观众的。

最近俄罗斯导演安德烈·克拉夫库克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表现这种超越情欲的恋爱非常到位,导演把男女二人处置在非常情景中,以将军的绅士教养和情妇的痴爱殉情为支撑结构,用悲剧衬托,建议陈导好好观摩一下。《梅》片的爱情表现太平淡,缺乏人性依据和命运支撑、场景衬托。梅兰芳本来就怕越雷池,导演还想让孟小冬守身如玉,这就更缺戏份了。

陈红饰演梅夫人也显得小家碧玉,唯一的冲突是梅夫人去找孟小冬,对她说“梅兰芳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座’的。”完全是深明大义的妇联主任印刷体,这个角色如换了王姬,那就会把妒火与理性拿捏得恰如其分。



四、场面调度呆滞,镜头美感缺乏

《梅》片场景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概念化、景片化,一个戏场反复座桩,视觉疲倦,视觉无冲击力,生活服装太写实。整部片子对梅兰芳所处的那个时代既苦难又恢弘的社会背景缺乏史诗般的表现。为什么说《梅》片是伪装经典呢?就是太节约成本,冯小刚的《集结号》之所以成功,打动人,就在于前半部不惜成本的战争场面铺张刻画,和后部分惜墨如金的人性白描,这种铺张渲染和简约点化之间产生巨大的人性振憾。

英国导演乔·怀特的《赎罪》就描写了三个人的故事,但场景却用了整个敦克尔克撤退,经典大片就必须这种铺张,没有这种铺张,不会产生振憾,一部经典大片,是不能太节约成本的。往往用不着演员道白和做戏,仅是场景铺张就解决问题了,这方面电影史上不乏佳作。德国和俄罗斯合拍,由亚历山大·索科洛夫导演的《俄罗斯方舟》,几乎没有道白和剧情,就是一个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长镜头拉通,贯穿到底,极尽奢华铺陈,表现了沙皇时代的宫廷气氛,艺术史诗。这需要花巨资,投资不足就别玩大片,今天的观众掏60元卖你的票得有所值,观众是忽悠不过去的。大片之间也有信价比。

《梅》片的镜头不打动人,也受制于编导的境界定位,没有从人心中去琢磨,譬如梅兰芳和孟小冬的对戏一场,从镜头上感受不到人物内心的激动,这种移情言志的当口应该是最出戏的,但就是没有主角的心理视觉或镜头,也没有从京剧里挖出来的华彩烘托,音乐也没感到打动人心灵,几乎就是没味道。

《梅》片色彩基调压抑,按理说,京剧色彩和场景最夸张最浪漫,尤其是梅派戏,是舒展的、美丽的、天女散花式的,自由奔放。但在《梅》片中,见不到这种视觉张力。这是因为陈导没把梅派戏看透看懂,片中所有镜头似曾相识,或出于《霸王别姬》,或是出于其他电影,就是没有从梅兰芳这个特殊人物,特殊命运中出来的原创场景和镜头。这一点,姜文是做得最好的,《太阳照常升起》中,每个镜头都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一部电影,如果没有视觉原创,就基本没戏,至于原创的高下深浅,对观众也是瞒不过去的。

张艺谋的《黄金甲》,虽然没啥思想境界,故事也很模式化,但他的视觉原创很厉害,而且是出自故事本身,人物本身的美学规定,譬如在尸集成堆的屠杀后,水冲血迹,转眼间换成万盏黄菊,这组镜头创造性地表现了专制残忍,以文明掩盖血腥的叙事,虽然有些近于戏剧,但很有力量。

陈凯歌的视觉贫乏,从《无极》就开始了。

第五代导演在世纪末都不约而同推出古装大片,何平有《天地英雄》,冯小刚有《夜宴》,都在视觉上曲尽雕技。张艺谋近于戏剧平面,何平过于神异夸张,陈凯歌过于浅俗造作,唯有冯小刚,力避众家之短,倒还恰到好处。

因为《梅》片缺乏人物命运曲折宕跌和深层话语,自然也没有与之匹配的人性场景和心理镜头。

梅兰芳的时代是苦难的时代,

梅兰芳的艺术是高贵的艺术,

梅兰芳的意义是使世界认识中国艺术古老封闭而又魅力无穷,

梅兰芳的境界是真实生活与虚幻世界的纠缠,

梅兰芳的气节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忠贞,

梅兰芳的魅力是男人的情感对女人世界的优美展示,

梅兰芳的身份是戏迷百姓的大众情人,

梅兰芳的爱情是情感与理智,公责与私域的两难,

梅兰芳的心理世界是人生困境和功成名就间的疆域,

梅兰芳的矛盾是艺术自由和人生束缚间的痛苦磨难,

梅兰芳的一切,血肉毕具而蕴含沉厚,的确是产生经典作品的好题材,可惜,梅氏传人功力不足,解悟未深,凯歌导演才情迟暮,言不达意,有待经年之后,来哲方家,钟情念兹,重操刀箭,以飨观众。善哉!

2009年1月3日

梅兰芳(2008)

又名:Forever Enthralled

上映日期:2008-12-05(中国大陆)片长:147分钟

主演:黎明 章子怡 孙红雷 陈红 王学圻 余少群 英达 安藤政信  

导演:陈凯歌 编剧:严歌苓 Geling Yan/陈国富 Kuo-fu Chen/张家鲁 Jialu Zhang

梅兰芳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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