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9-02-13

梅兰芳:与梅君兰芳书（之一）

与梅君兰芳书
齐如山/著王晓梵/整理
　　
这是刊登在《万象》上的，在网上搜了一下没有找到现成的，就把它打了下来，可能会有错字，不过原文中有很大一部分用语和现在不一样，并非错字。
　　
　　
之一（民国元年）
畹华艺士足下：
坐在堂会观《汾河湾》，细腻熨帖，较数月前又进步矣。但他人如此便算很好，足下演之则尚未尽善。盖声名愈大则演戏之程度愈须加细，此与水长船高同一道理，否则名不副实将贻笑于方家矣。
　　
按照戏与平常办事大致相同，当自己说话时，关于喜怒哀乐的情节，固然须表现出来，以助语言之气势；即旁人对自己说话，关于话中喜怒哀乐等情，自己听着，亦须有所表现；即旁人对旁人说话，自己不听见则已，倘得听见，亦须有所表现。倘不如此便不成威戏剧，此一定之理，毫无疑义，切不可稍微含糊者也。如此剧薛仁贵在窑外唱大段原板时，去柳迎春之旦脚大致皆是面向里坐，随便休息，数十年来各脚皆如此，而足下亦如此；按此据旦脚在场上约一钟余之久，毫无休息之时，只有此处稍可偷懒。以次情形论之似乎情有可原，而不知戏剧之原理，在台上之脚均应聚精会神，各注意其事，决不许休息。倘可休息，便可暗下，无须在台上矣，戏中有暗上、暗下等名词，皆是此义。在昆腔戏中，无论何脚，只要在台上，则比有其事。试观《赏荷》《诧美》等戏之院工丫环等情节，便可明了其意义矣。此昆腔戏高于皮黄戏之处。皮黄之组织虽不如此细腻，但如《汾河湾》之旦脚，则决不可偷懒，因一上场之引子定场诗，皆系惦念其丈夫之辞，生脚唱词中又云“我是你丈夫转回程”，旦脚听着安得不动心？自己接唱之词又有“说得明白我想认，说得不明罪非轻”等句，则以后生脚所说之话必要用心细听无疑；既听其述及自己夫妇当年受苦之情形，决不能默然置之毫不动心，则此处之表情不但不可缺少，且为此剧之重要关节。设一偷懒，则全剧精神尽失矣。足下对于此处毫不注意，是一大缺点，想当初教习传授时即如此也。
　　
兹将此处生脚唱某句时旦脚应有何种表情，大略论之，以资参考。
　　
“家住绛州龙门郡”
旦脚于唱完“说得不明罪非轻”一句后，大致须饮场，饮完之后面须朝外坐，先露怒容，后则须稍微低头，面带忧愁之色。因忽逢此无礼之男子，自然应怒。及而想起自己丈夫，离家日久，总未归来，则不能不有愁容。此一定之理。即听此唱此一句后，则头须微扬，眼神微足，稍露注意听取之姿态。因听人说到自己丈夫之家乡，则不能不稍一动心。然彼人即来相戏，则知道此点亦属平常之事，不见得即是本人，故神气无须大变，只稍露注意之态便妥，且以后尚有十余句，若一起首便有较大之动作，则后来难乎为继，且神气必犯重矣。
　　
“薛仁贵好命苦，无亲无邻”
听到此句之后，须稍稍点头，且微露难过之态，因听到自己丈夫当年之苦况，自必难过。然当薛仁贵受此种困难之时期，与自己尚无关系，且不认识，故无须太难过，而须留意后表情之余地也。
　　
“幼年间父早亡，母又丧命”
听到此句须稍稍点头作认可之态。因说到薛仁贵之家乡尚属平常，说到父母早亡，须知之较祥，故心中不能不再加注意也。
　　
"撇下了仁贵受苦情"
听到此句微微低头便妥，因此句与上句本系连贯之词，鼓无须有若何之表示也。
　　
"千里姻缘一线定"
听到此句须把头一抬，眼神稍凝，露出凝神细听之态。因前四句所说皆系未结婚以前之事，是否属实尚有疑义，且目所未睹之事，闻之必不至十分动心，估继此所言者当然是结婚以后之事，是否属实及其人是否薛仁贵不难立判，故听至此处精神须为之一振也。
　　
"在柳家庄上招了亲"
听到此句须点头两次以是认可，但词义与上句有连贯关系，故无须另有表现。
　　
"你的父嫌贫心太狠"
听到此句，须摇头叹气后再低头露出一种大不忍之神情来方妥。因追思往事，实觉父亲所为对不起夫婿也。
　　
"将你我夫妻赶出了门庭"
听到此句须大哭，因听此则已知外面实系薛仁贵矣，否则必不能知道如此之详细也；且因此又想起自己与父母离别之情，焉有不哭之理！
　　
"夫妻们双双无投奔，无奈和立志去投军"
听到此两句又须一哭。因此为夫妻分别之时有人提及，必要伤心。且回想寒窑受苦之情形，及十八年来之凄凉状况，万无不感动之理。以后则随时作注意之态，在拭一二次泪。唱之“回家探望柳迎春”之句时再为一哭即可，因有感激之意也。以至彼唱完之后自己再接“呀”字之叫板便妥，因末数句皆为快板，听者无暇表情，且表情太多观客亦必生厌。再者以后所唱之词皆为离家以后之事，所言确否无可对证，故无须有所表示，至稍点头便足。按从前王九龄诸君所唱之词，皆系述仁贵离家以前之情形；而后来谭鑫培演之则多铺张离家以后战争之事，此系大错：生脚唱此断之意义系表明自己确系仁贵，故述离家以前之事，以便柳迎春闻之能得印证而相信也；若说离家之后之事，则实在与否，柳氏何从判断耶？好在凤卿所唱之词与九龄相去不远，故旦脚亦容易作身段也。
以上之就窑门一点而言。不但此出如此，全局皆应揣摩；不但一戏如此，各戏皆须如此。否则便不能成一名脚，且戏亦无足观矣。
大致各脚在青年时极易得好，一举一动无论对于不对，观客即可报以彩声。此无他，因许多人都与小孩有相当的感情，稍有不合亦必能原谅，若扮相稍美则必受欢迎。但此不可仗恃，倘年岁稍长，技术再无进步，则观客毫不原谅矣。往昔有名之同伶后来落魄者，皆作此病。足下正在青年，且扮相之美丽，艺术之精彩，早已有口皆碑，故台上一举一动皆受欢迎。但艺术爵无止境，万不可自足自画，总要处处留神，时时思索；演来必须一出有一出之特长，一次又一次之进步，则将来不可限量矣。
足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