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调反唱唱
前不久日本编剧大师桥本忍去世,日媒的讣文说:“凭借在逻辑和伦理上精致的剧本构筑力,桥本忍让世人普遍认识了编剧这一职业。”回想1963年,他与小林正树、仲代达矢三人强强联合的[切腹],一部悬念丛生、结构工整、人物饱满、情感丰富、构图考究的武士片。既体现了反思武士道精神的社会诉求(世界观),又借鉴了日本传统美学集大成者能剧的形式,完成了对审美诉求的表达(电影观),绝对是日本类型片史上无法绕开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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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以头盔面部特写开始,它被白色的胡须和头发装扮着,周围冒着烟雾。下一个镜头是盔甲腰部以上的部分,摄影机从它的右面拍摄,白色烟雾看起来更加浓重,它的身后赫然出现一把武士刀。因为光线没有打在刀上,刀的模样看不清楚,徒然一个黑色的影子。前两个都是固定镜头,到第三个镜头时,摄影机开始运动,给观众看盔甲后脑勺和它所立的方位。然后再转到正面渐渐拉远,盔甲的整体形象赫然出现,它笔直地坐在木凳上,庄严肃穆。这一组镜头颇有些日本怪奇能剧的意味,假面的“主人公”可能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幽灵,周围升腾的白色烟雾,辅以武满彻的配乐,短促有力的能管和鼓点声,更增添了神秘和恐怖的气息。这仅仅是电影开始的四个短镜头,人物、时间、地点都没有出现,但它所包含的元素盔甲和武士刀,却直指电影的主题——对传统武士道精神的探讨。幽冥的氛围包裹着这两样象征性的物件,接下来的故事绝非是对武士道精神的正面褒扬,相反它带着质疑甚至是部分否定的意思。
烟雾骤然间散去,先前架空的超现实诡异场景消失,露出现实主义的室内空间。榻榻米上摆着的盔甲,原来是摆放在武士名门井伊家正厅的先祖传家宝。烟雾不在,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冰冷的盔甲和放置在暗处的武士刀,暗示了隐藏在日本武士道文化“忠”、“义”、“武勇”、“名誉”四个德目之下,对世间人情的冷漠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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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正式拉开帷幕,一本“井伊家觉书”(意指家族备忘录)摆在画面的正中央。对事件发生当天的描绘作为画外音呈现:“早上开始阳光就特别强烈。十时,弁之助先生,白川新鲜的鳟鱼,特此呈献给老中土井大炊守大人在神田桥的大宅。没有其他事记载。但是,到了正午时分,元芸州广岛福岛家的浪人,来到井伊家门前……”短短的几句话展示出诚实而自然的场景,于无形之中将必要的事实传递给了观众。
井伊家能有机会给炊守大人送上鳟鱼,叙述语气就像在说一件日常琐事,说明这是一个武士名门望族。浪人指的是,失去主君的流浪武士,和靠俸禄生活的武士不同的是,他们因为没有主君的依托大多生活窘迫。名门望族有浪人登门大多发生在德川时代,当时由于削藩政策,大批武士沦为浪人,不得不去武士大家借切腹之名乞讨生存,这个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黑幕文字解说在很多历史片的开头也会用到,无甚惊奇。桥本忍却聪明地用了戏剧化的方式,一本翻开的觉书,几句日常琐事的平铺直叙,细节一点一点地道出。看起来毫无动机,却于观众不曾察觉的间隙,道出了时代的重要信息和事件发生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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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切腹”书法字体片名的出现,演职人员名字也陆续介绍出来。井伊家的豪宅作为背景,摄影机带着观众从花纹繁复的大门进内游览。先是自下而上的地图给一总览,随后进入一排排的门廊,路过装饰着老虎、山河、劲松壁画的前厅。用横移的方法展现室内一个个由推拉门隔开的房间,又从均衡对称的一排排房间,慢慢退到日式庭院的上空。更为有趣的是,随着墙、柱、门、窗等有秩序的重复出现,以及摄影机有规律地变化机位和运动速度,琴声配乐也在随之高低起伏,产生了一种韵律和节奏的美感。让人联想到梁思成在研究故宫廊柱时所说的“凝固的音乐和流动的建筑”。
在日式庭院的上空,观众看到了屋顶结构的奇巧和复杂。在黑白两色的画面中,屋檐上方和檐下的阴影部位对比清晰,棱角分明,造型玲珑别致。井伊家的空间序列令人赞叹,排列、形体、装饰等许多因素,共同构成了日式建筑艺术的造型美。它的象征意味也由此凸显,这栋群体组合的艺术作品,有主有从、比例均衡、高低错落,形成了等级森严且冰冷的庄严肃穆之感。它不仅仅是井伊家的门面,更是传统的武士刀精神文化表征。摄影机停留时间最长的天井庭院,后来是千千岩切腹的场所。它的功能性和刚才摄影机所做的完整展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讽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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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造访的浪人津云半四郎,告知接待的家臣借场所切腹的理由——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与其等死,不如有尊严地剖腹自杀。津云的话还没落,镜头切换到家臣对御家老的通报,这样的转述拯救了前一场戏因对话过于冗长造成的乏味。同时又自然地切到了下一个场景,家臣与御家老的对话在此基础上得以延续。御家老一句“又来了?”眉头紧锁,显示出不耐烦的第一反应,随后面目表情又平复下来对家臣命令道:“请他进来吧”。 御家老的反应在这里是必要的,既有的经验让他以为,当下的津云和那些上门以切腹相要挟勒索金钱的浪人并无二致。可是,听闻津云与千千岩求女来自同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武士家族,御家老又想一窥究竟。他的好奇正迎合了一无所知的观众,我们跟随御家老一起来到会客厅,来了解一下津云的诉求。
御家老与津云的谈话用几个正反打对话镜头处理,几个细节显示出小林正树的严谨细致。镜头转向津云时,从房间角落的半透明屏风里,能瞥见坐在后面的侍徒。镜头转向御家老时,在他背后开着的门窗外,能看到半截院子外面的老松树。松树和屏风是大部分能乐表演中经常出现的舞台布景,在这个场景中非常自然地出现,显出一种大方含蓄的幽玄之美。
御家老试探性地询问关于千千岩求女的来历,在津云疑惑且神秘的表情里,卖足了关子。下一组镜头给了很多暗示,背对着观众的千千岩在前景,后景中是那个接待津云的家臣。和津云登场时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方式也是如出一辙。这种鲜明直接的表达将千千岩和津云联系在一起。结合后面的故事发展,甚至让人联想到传统能剧中,鬼魂借人的身体得以续命的情节。观众开始猜测两个神秘的浪人之间有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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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伊家的家臣们商议如何对付千千岩,因为近期太多前来勒索的浪人,所以他们决定不再“心软”地施予金钱,要将计就计逼迫千千岩切腹。一声短促的琴声暗示危机的到来,观众已经知道凶多吉少,但在会客厅等待多时的千千岩却不知晓,观众眼睁睁看着这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人物,戏剧张力由此拉开。
可是,等家臣坐下,他向千千岩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弁之助先生要接见你,请换上沐浴用的衣服。”千千岩欣喜若狂,观众却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刚才听到的结论与眼下所见完全相反,像被玩弄了情感。
很快另一位家臣推开门出现,他让千千岩准备好迎接切腹的仪式。这段戏吊足了观众的胃口,让他们的情绪像过山车一样在同情、舒缓、紧张 、恍然大悟间上下波动。首先是千千岩的死亡被延缓处理,夹在中间的是井伊家用于测试千千岩是否真的想自杀的诡计,真相被暂时地扣押。但聪明的是,延缓这一段落的高潮并没有使得叙事节奏被拖慢,反而加快了,因为答案在下一个镜头就马上揭晓了。这样一波三折反而鼓励了观众自己去深入探寻人物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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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才那场戏中,千千岩被塑造成一个懦夫形象。他企图骗取钱财的卑劣行为,让观众认为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也大概会认同御家老的话:“当一个武士决定要切腹时,相信已经是下好了决心,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但是这绝不是人物的性格真相,接下来桥本忍会用剥洋葱式地方法一层一层将更为立体的千千岩呈现给观众。
闪回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解说,在这里编剧却用了一个有激励事件、进程和转折点的闪回,使得插叙充满了惊奇。与此同时,这段叙述又与现实时间中的津云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对比,不仅仅是刚才提到的构图和说话方式,甚至还对两人性格做了比对。所以在千千岩错愕的表情过后,镜头切换到了跪坐在家臣面前的津云身上。御家老问他:“那么你打算怎么样?”显然御家老以为津云也是和千千岩一样给武士道精神抹黑的卑劣之人,但津云冷笑道:“没有关系的,我来的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家臣还不罢休,他不相信津云的决定不可动摇,镜头逼近他的脸,他想要继续描绘千千岩切腹的细节,以刺激津云露出怯弱。
故事进行到这里,恰如其分的闪回已经让观众的好奇心同时指向过去和未来。千千岩后来死了没有?津云真的不可动摇吗?编剧桥本忍已经大胆地创造出了,人们想要知道这两个答案的需要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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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切腹仪式的家臣们发现,千千岩所随身携带的武士刀是用竹子做的。这个细节更加深化了千千岩的怯弱,不过事情往往不能看表面,特别是在优秀的剧本中,竹刀的功能性在后面的情节中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在层次错落又规整有序的庭院里,穿着切腹服装的千千岩跪坐在白色的榻榻米垫上。主办仪式的御家老和几位要臣端坐在他的对面,庭院的走廊上围满了身着黑色武士服装的家臣。这是武士片中经常出现的切腹场面,通常都带有一种非比寻常的仪式性。因为在整个武家政治时代,“切腹”成为判别武士是否具有英勇、高贵品质的标准符号,御家老的话道出了它特殊的意义:“在生活贫困潦倒的现在,我家已经很少有能够如此英勇的武士了,真是令人佩服。所以为了见证这次勇气,已召集所有家臣前来见证”。他的话音刚落,副手上前一步补充说明道:“最近这个神圣的仪式,已经沦为没有价值的形式主义,牺牲者拿起工宝的短刀时,副手便会打他的头,实际上并不是切腹。但是,今天我们不会用卑劣的方法来模仿这神圣的仪式”。这些话初听像是在颂扬武士的勇气、克制以及名誉观,背后却隐藏着武士道文化糟粕的一面。所谓传统的切腹方法,是十字形切腹并取出内脏之后,副手才能上前砍刀。为了深化切腹仪式的残忍,小林正树为观众细致地展现了千千岩切腹的全部过程。镜头逼近那把并不锋利的竹刀,还有千千岩满是汗水的脸,和竹刀难以划破肚皮的痛苦表情。他将竹刀放在地上,用肚子顶向它,鲜血流满了白色的榻榻米垫。场面非常血腥,可是当镜头扫到庭院四周时,那些看客却无一人动容,一张张冷漠的脸看着这一切。非人性的场面,以及方才这帮武士口中所谓“神圣”的仪式形成了绝妙的讽刺,它映射出了武士道文化中嗜血、顽固、自虐、残忍、扭曲、变态的一面,是一次压倒性力量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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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千千岩切腹的场景一模一样,不过津云没有换上白色衣服,仍旧是一身褴褛的黑色武士服,跪坐在榻榻米垫上。他提出选择以刀法著称的泽潟彦九郎为副手的请求,可是管家告知他彦九郎请了三到五天的病假无法出席。津云表示了深深的遗憾,进一步请求能否询问彦九郎本人。在等待的间隙,津云提议给诸位讲讲自己的故事:“一个贫穷浪人的一生可能很闷,但我今天的命运,可能是其他人明天的命运。那些注意听我故事的人,甚至可能发现某些珍贵的智慧隐藏其中”。一个即将前往永恒世界的人所说的话,绝不是普通的遗嘱,它所预先透露的警示意味充分激发了观众的好奇心。本片的第三次闪回随之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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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11年前,千千岩求女的少年时代。镜头先从千千岩握着书法笔的手开始切入,然后左移,一个在旁观看的少女入画。他们的衣着清新淡雅,脸上的表情天真浪漫。摄影机从屋内退步到庭院,这里樱花飞舞。樱花绚烂开放,同时又生命短暂,它在这里具有双重意味。首先是爱情与希望的象征,当下两小无猜的一对璧人是世间美好的事物。同时,它又象征着美丽的终结,即武士壮烈的死亡。尤其是前面观众已经看到千千岩惨死的细枝末节之后,看到这一幕更增添了一丝哀伤。这样的场景体现出日本传统诗学和美学理论中一个重要的概念“物哀”,纷飞的樱花、美好的爱情和惨烈的死亡,使人产生思恋、悲伤、哀怨、寂寞、忧伤、哀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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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武士便不再受重用,他们的生活变得穷困潦倒。片中的第四次闪回,记述了千千岩父亲的死亡。画面从快步奔跑的双脚开始,暗示着将有紧迫的大事发生。镜头扫到芸州家檐角秀丽的屋顶和千层台阶,我们知道这里曾经也是和井伊家一样的武士名门。接下来的一组镜头分别是跪在门口的千千岩、房间里黑色的屏风、津云紧皱着的眉头。长达33秒的时间留足了悬念,过后才给观众看躺在地上的武士阵内。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阵内是第一个切腹死亡的武士,他的死是浪人“与其等死,不如有尊严地切腹自杀”的最佳诠释。阵内的身先士卒也是为了保全津云的性命,在这个武士苟且活着不如死去的时代下,阵内把教导儿子千千岩的责任留给了津云,是害怕津云先一步他切腹自杀。在这一幕中,观众看到了一个真武士身上所体现的勇武和侠义。可是,他的死是对名誉和尊严的过分偏执,一层悲哀与惋惜的情绪又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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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徒带来了彦九郎重病无法前来的消息,津云又点名了矢崎隼人和河边马右介,蹊跷的是,后面这两位也请了病假。这让人不禁怀疑,惊人的巧合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御家老带着另外两位要臣离开切腹现场,来到一处阴暗的房间开小会。原来请病假的三人都参与了逼迫千千岩自杀的计谋,那么津云就绝非来切腹那么简单。故事发展到这,一个自下而上的复仇故事就此定性。复仇故事在武士片中并不少见。可是按照日本武家社会的规矩,只有位卑者为位尊者复仇的,津云作为长者为朋友的儿子千千岩复仇是逆时代主流的行为,在这里为本片增添了一种社会批判的色彩。不过为何津云要选择逆向复仇呢?这是当下留下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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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伊家的几位要臣商量完毕,他们要用逼迫千千岩死去的同样手段将津云置于死地。如果他不肯切腹就要动用武力将他杀死。回到切腹场所,一场蓄势待发的以复仇为目的的打杀,按理说就要开始了。在此之前,御家老先是口头逼迫津云快点切腹,他的话语显露出伪善的礼貌和委婉:“虽然夏天日长,但时间不早了,请早点开始吧。”津云不让步,提出不找出三位副手就无法完成切腹,并以同样作为伪装的谎言回敬御家老:“切腹不能保证顺利进行,所以需要一位技术高的剑客,为了不像犯人一样死去,我有选择副手的自由”。津云言毕,随着一声短促的鼓点声,镜头停在了从他背面拍摄的庭院远景长达13秒。而后御家才缓缓起身,镜头也并没有切换角度,依旧是大远景。武满彻的配乐在这里借鉴了能乐美学中的寓动于静的表演方式,增添了紧张感。它是暴风雨前夜的平静,观众对暴力戏的期待指数,会随着时间的拖慢而越来越高。御家老周围的家臣起身将津云包围,越逼越紧。津云四面楚歌,可他丝毫不慌乱,高喊着“住手”,身边的家臣便不敢再靠近,甚至往后退。还没开打,津云的气场就震慑住了大家。“我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们阻止我讲故事,那么我便会尽全力拼了,你们中的许多人将会牺牲。”他采用迂回战术,继续说:“如果容许我讲完,到时我自然会安静地切腹”。
在御家老掩饰不住自己的虚伪已经开始大骂“无耻之徒”和“你不过是个勒索金钱的骗子”时,津云依旧保持着武士应有的风度。这一场戏让人们对津云的品行刮目相看,他已经不再被观众怀疑是个假切腹的卑劣之人了,与此相对井伊家的诸位形象一落千丈。对津云的欲扬先抑和对御家老的欲抑先扬,揭示出了日本武士阶层的一个普遍现象。上层武士或者说统治者往往是虚伪、固执、守旧、丑恶的,真正代表武士道文化精髓的武士阶层,其实是中下层武士,他们才是武家社会的精英阶层。
1:04:39-1:05:20
津云继续讲故事,时间回到他的女儿美保18岁时,美保也就是先前与千千岩青梅竹马的那个姑娘。上一场戏是大户人家派来媒人说亲,遭到了津云的拒绝。下一场戏是千千岩在私塾里为孩子们讲课。这里包含了两个信息点:首先,在那个年代,无事可做的武士浪人只能放下武士刀,以教书育人的方法混饭吃;其次,孩子们念的儒学是武士道文化的基础,它在庶民之间的普及说明武士道文化作为一种精英的标志,已经和通俗的民间的庶民文化相交织。
01:09:45-01:13:50
千千岩和美保已经完婚,并且生下了孩子。这场戏是津云到女儿家看望外孙。津云抱着孙子逗乐,女儿美保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女婿千千岩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么愁苦,一家人其乐融融。但是注意屋内的摆设,门帘、屏风、竹席、门柱,都显示出一种有序的线条,很多时候,观众观察屋内人的行动也只能通过这些遮挡物。电影是一个综合体,其中的每一个物体都和所有其他形象和物件有关联。这些形象系统通过一种潜在的微妙方式,增加审美的深度和复杂性,它赋予了这个场景象征的意味。通过遮挡物和打在人物脸上的阴影,观众能隐约地感觉到愁绪并没有离开这个家庭。不久,现实的残酷就会将穷困的他们击垮。
01:15:55-01:16:53
美保身患重病,千千岩教书的薪资已经不能负担沉重的医药费,他混在下层农民的队伍里,想要在工地上找到工作。这段的音乐速度很快,镜头跟着节奏扫过一排排争抢着工作机会的农民,千千岩混在其中。工头发现了千千岩,他对眼下这位沦为浪人的武士没有一丝尊重,反而以“带着武士刀会干扰工作”为由把千千岩赶走了。下一个镜头里,千千岩走进了当铺。切腹那场戏中,千千岩为何会带着竹刀的谜底在此揭晓。
这场戏发生在冬天,大雪纷飞、狂风肆虐,潦倒的千千岩走在空无一人的荒芜街道上。和前面的樱花一样,大雪增添了千千岩的落寞惆怅,甚至是抑郁和绝望,同样也是对“物哀之美”的体现。
01:17:10-01:22:03
千千岩和美保的孩子金吾,发高烧生命垂危。按时间顺序来说,这是千千岩人物发展高潮(即切腹)之前的一场戏。这是一个激励事件,它由两部分组成:一个伏笔和一个分晓。津云先是满头大汗跑到津云家,让观众误以为美保去世,然后再揭晓是金吾即将死去。以津云的视角切入,他跟随千千岩赶到他的家中,看到了躺在地上冒着大汗,微张着嘴的孩子。一家人焦急万分,却别无他法。孩子病重彻底打破了家庭的平衡,这个激励事件逼迫着千千岩必须作出反应——去井伊家假装切腹。
要了解深层的人物性格,需要看他们在压力下作出的选择。这让人联想到之前一家人同台的那场戏里的一个细节,津云告诉女婿,最近有人以切腹的名义去武士名门骗取金钱的现象。千千岩发表了意见:“多么令人羞耻的一件事”。这个细节非常必要,它使得后面切腹的那场戏充满了张力。如果没有它,观众对千千岩去井伊家这一行为的看法,将会完全不同。
这是千千岩人性的弧光。以切腹勒索金钱在他原本的价值观里是“令人羞耻的”。可是,这个懂得羞耻之心的合格武士,在家庭危机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曾经嗤之以鼻的行为。只有知道了他的价值观,观众在这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当他作出去井伊家的决定时所背负的耻辱。到这里为止,千千岩将不再出现,关于他的所有疑问统统解答完毕。知道了切腹背后的故事时,相信不少观众会不自觉地回想起,在切腹那场戏中千千岩痛苦的表情,和白色榻榻米垫上的鲜血。
01:23:04-01:25:27
千千岩欺骗津云和美保是去朋友家借款,并在黄昏前一定会回来。观众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津云和美保却在焦急地等待着。这场戏不过两分多钟,却让人觉得时间相当漫长。
小林正树将门外的脚步声放高分贝,模拟着津云和美保的耳朵,将焦急传递给观众。看着垂死的孩子,神情疲惫、眼神呆滞的美保,以及不停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的津云,观众也在承受着他们的痛苦。特别是在知道他们等待无望的情况下,这种情绪更加被放大,观众只盼着这场戏早点结束。
01:26:30-01:34:45
千千岩回来了,但是死了。他的尸体由泽潟彦九郎、矢崎隼人和河边马右介带回。他们在津云和美保面前讲述了千千岩切腹的细节,重点强调了那把伪装成武士刀的竹刀,以羞辱千千岩的家人。他们走后,美保已经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时而大哭不止,时而表情呆滞。
这是另一个激励事件,以现在时态的主角津云作为主人公。他绝望地趴在千千岩的尸体上痛哭:“你卖了这剑,为了美保把它换成了钱,而我没有留意。我从不与我的刀分离,从来不敢去做,我的无知,令我紧握住这无用的象征”。
将千千岩用竹刀切腹,作为津云前去井伊家复仇的激励事件再合适不过。“武士刀是武士的灵魂”,这句话在片中出现过两次,说的人都是井伊家的家臣。这句话代表了武家社会的基本价值取向,刀象征着力量与勇敢,也象征着崇高的武士道精神。在这里千千岩用刀换取了金钱,去救治家人的生命。这是违背传统武士道精神价值观的一件事,却是最人性化的选择。他的死令津云幡然醒悟,他意识到武士道精神的虚伪和偏执。这一件事激励着他不顾自下而上复仇的传统,为了家庭与爱,前去与井伊家的伪君子们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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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云与泽潟彦九郎的对弈场面被刻画得极具风格化。这一段比之前津云对付矢崎隼人和河边马右介要复杂得多。彦九郎的剑法一流,属于日本剑道流派中的神道无念流,所以是个劲敌,这场戏也处理得非常细致。
带着斗笠的彦九郎走进津云的家,纸门上映出他的影子。当他拉开门进来时,镜头给到津云,他的脸在暗处,被纸伞骨架的阴影分割,显出颓废的状态。彦九郎环顾四周,建议津云到野外决斗:“当你用剑刺过来,我退避,然后一剑把你砍下!但是,我怕我的剑被门楣阻挡,在腰旁的剑被柱子阻碍。”不得不佩服桥本忍撰写对话的高超,这两句文学化的语言非常有电影感,虽然没有配以动作的画面,却构成了视觉化的形象,连生死决斗都被创造出了诗意。
他们走过坟墓、竹林、高山、庙宇,在空旷的草地上摆开阵势。和中国武侠电影中招式的花样百出不同,这里两人的对决招式只有刺和劈。相较对于日本剑术的展现,小林正树更侧重于两人精神、气势和心理的战斗。在这场对决里,几乎没有什么远景,中景、近景和特别镜头居多,这些镜头让观众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动作上移开,去观察两人脸部表情的变化。
另外,这场戏还利用了周围疾风劲草的自然环境。风在这里扮演着重要角色,凌乱的荒草、扬起的沙尘,两位决斗者被吹乱的头发,还有借着风势挥舞的武士刀,都渲染了这场殊死战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到现在为止,片中所有的闪回就此结束。桥本忍对剧本节奏的值得借鉴,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之所以并没有令人乏味的片段,就在于它多达12次的闪回。他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切分成很多块,过去时与现在时不停交叉,根据情绪点切换时态,观众的情绪始终在起起落落,自然不会觉得故事冗长和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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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云扔出三位副手头顶的发结,讽刺道:“失去发结等于失去头颅,一旦失去尊严,死亡也不能消除”。至此前面留下的最后一个悬念也揭晓,原来三位将千千岩致死的副手是假装生病,直到头发长出才敢出来见人。被切掉发结等于失去了生存的尊严,按照武家社会的规矩这三个人本该切腹,可是他们却躲藏起来贪生怕死,前面还微言大义的所谓武士道精神居然是如此的虚伪。
接下来进入影片的高潮部分,本片第二场杀阵,津云一人对阵多人。这一回风格完全不同,打斗动作凶狠、猛烈、快速,结合血浆到处喷涌的暴力场面,共同营造出猛烈写实的杀阵图景。加之打斗的场所大多在室内,一路经过走道、楼梯、扇屋,空间极其逼仄,津云与众武士在这样的环境下对决胜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场打斗以这种风格出现,较之前面那场户外对决戏,更添宿命、悲壮、绝望、无助的气息。
津云果然寡不敌众,当他举步维艰地来到正厅时,看见了井伊家祖先的盔甲。这是他的最后一件武器,象征着武士道精神的盔甲,不过是一件表面的装饰品,在它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掩盖着虚伪、愚蠢、荒谬。津云怒不可遏,使劲向前一抛,将盔甲摔得粉碎。津云毁灭了井伊家视为传家宝的武士盔甲,复仇行为已经完成,他将武士刀对准自己的腹部,以切腹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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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风波就此结束,御家老处理善后事宜。在方才的打斗戏中,他独坐在灰暗房间的镜头与打斗场面交错出现。仿佛是两种价值观的对立,一方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传统武士道大家继承人,一方是企图撕毁武士道精神虚伪面具的流落浪人。结尾不无讽刺意味,当津云的死讯传来,御家老命令所有人将今天的事情遗忘。在井伊家的觉书上,只能记录津云死于切腹,在打斗中伤亡的家臣死于疾病。他下命逼迫被津云砍去发结的三位副手切腹自杀,在觉书上依旧记录为病死。
接下来是毁尸灭迹的举措,侍从们在院内进行打扫,在津云死去的房间点起大火。他们又来到院子,将切腹用的工具、副手的发结、散落在地上的祖先盔甲收拾好,一切恢复原样。
画面重新出现开头的井伊家觉书,画外音响起:“芸州浪人津云半四郎,在黄昏早段,死于切腹。他的说话和行为奇怪,很多人认为他精神有问题。芸州浪人千千岩求女也在一月死去,他死得得当,并大大提升了井伊家的名誉。还有,这件事之后,我们严厉的措施,在整个行政界闻名。三天后,在堡垒举行的一次正式议会时,主公利用机会赞扬承继人弁之助。不论和平或是乱世,以他的头脑,井伊家会永远兴盛”。觉书闭上,镜头出现了拼接完好的祖先盔甲,和全片第一个镜头一模一样,诡异的音乐,周围升腾着的白色烟雾,将故事带离现实,回到了怪奇能剧的联想中。至此,“切腹”两字出现,影片结束。
[切腹]的视觉呈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如小林正树和桥本忍合作的[夺命剑],但它的知名度却远远超过后者,主要是胜在剧本上。桥本忍的剧作思路是先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展现给观众看,并留下一堆悬念,再按照逻辑顺序将人物性格的各个切片展示给观众,随之谜底也一个一个揭晓,最终在高潮片段把最重要的戏剧冲突和盘托出。电影分别在两个时间段,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津云视角下的千千岩为了家庭,被迫切腹身亡,一个是家破人亡的津云去井伊家复仇。两个故事都有各自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人物立体丰满,故事有始有终。
最后,觉书和盔甲的重复出现,给了本片一个结构完美的闭合式结局。大多数结局是为了展示高潮段落的影响,在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高潮段落在现实中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观众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书写历史的永远是胜利者,撒谎的觉书和作为装饰品早已失去威严的盔甲,使得两个主人公的切腹更加意味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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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腹(1962)

又名:剖腹 / Harakiri / Seppuku

上映日期:1962-09-16(日本)片长:133分钟

主演:仲代达矢 石浜朗 岩下志麻 丹波哲郎 三岛雅夫 中谷一郎  

导演:小林正树 编剧:桥本忍 Shinobu Hashimoto

切腹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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