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3-22

切腹:日薄西山的武士，徒有其表的武士道

半年内连着在影院两刷《切腹》，第二次还见到了仲代达矢本尊，心情激动之余，觉得有必要对小林正树的这部经典啰嗦几句。
不久前初看《切腹》的时候，全程目击了一场人神共愤的人间悲剧的发生，以及那场迟来的正义复仇，出场人物众多，却只记住了仲代达矢的孤胆英雄形象。也是第一次，觉得仲代达矢的武士比三船敏郎的更出色。第二次在影院看《切腹》，心情与第一次颇为不同，那是绝望的沉痛的愤怒的，绝望的反抗里没有胜者，只有冷眼旁观的上苍，目睹着武士家庭一步步走向自毁，真正的悲剧是把有意义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切腹》即是如此，而我也无意间窥见小林正树在《切腹》中的政治隐喻以及借古喻今的本意。
电影尾部，仲代达矢饰演的武士津云半四郎一语道破天机，你们所谓的武士道，都只是为了门面。为了“门面”，是的，那些口口声声为了扼杀欺骗不正之风，不惜杀人去打击贪图小利的“蚂蚁一样”的无耻武士，所有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都不过是心虚的缘故，为了掩盖不道义的冷酷本质。
《切腹》的艺术特色就表现在由此及彼的倒叙手法，抽丝剥茧地向观众揭示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冷酷杀戮。众人鄙夷眼光里的“竹刀武士”千千岩求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刚开始和大多数吃瓜群众一样，我几乎相信了井伊家老（三国连太郎饰）信誓旦旦的说辞，即千千岩求女是一个跑到诸侯家门口四处博取同情的“不配被称为武士”的大骗子。然而津云半四郎的口中，却恰恰相反，千千岩求女非但不是个“骗子”，反而是坚守道义的真武士，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好父亲，怎奈家道中落又逢妻儿生病，四处找不到营生的他无奈中典卖了视之为生命的武士刀，这才有后来带着竹子刀跑到井伊家切腹的一幕。他并非为了敲诈钱财，只是为了救儿子性命实在迫不得已，才兵行险着来到权贵家门，那根本不是敲诈，而是濒临绝境时的求助，可惜不通人性的井伊家武士非但不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硬生生逼着千千岩求女切腹自尽。千千岩求女死后，他的妻儿相继死去，只剩下老岳丈津云半四郎一人。
两个版本的千千岩求女，说者各执一词，在文本上形成强烈比对，而这却不是黑泽明的《罗生门》，毕竟观众心中早有定夺，千千岩求女一家的悲惨遭遇他们都看在眼里。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是普通老百姓，在街头遇到一个冒死求救的叫花子，也或许会生出悲悯心施舍一二，可是自称为武士道传人的诸侯人家，却见死不救甚至借刀杀人。话说，见死不救和借刀杀人的武士是否还可以被称为武士？这些罪恶之辈配不配自称为武士道的传人？
由此可见，那些自称为高尚武士道传人的诸侯，也不过尔尔，在这个人鬼颠倒的乱世，那些武士们曾经所信奉的仁义礼智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个惨白空洞的空壳子。
《切腹》开头与结尾，都出现了古代诸侯曾经金戈铁马时身着的盔甲，那是武士道盛行时代的遗物。井伊家一直把这幅旧盔甲供在祠堂里，那仿佛就是武士道在现世的化身，然而在片尾，仲代达矢饰演的武士抱着这幅盔甲怒不可遏地大开杀戒，武士道的化身之上沾满了鲜血，这种隐喻是不言自明的，曾经的武士道已经不再崇高干净，反而沾满了不道义的杀戮和鲜血，而这无疑是武士道日薄西山的一个有力佐证。
世间已无武士道，尽是蝇营狗苟的罪孽与冠冕堂皇的粉饰太平。讽刺是，在仲代达矢的武士切腹自尽，井伊家也死伤惨重的最后，肇事者在族谱上记载的却是，自家人全部因病而死。给外界的说辞亦是如此，他们依然拒绝对千千岩求女一家的遭遇负责。镜头里上古武士的盔甲静默不语，一切罪恶与复仇仿佛从未发生，但只有天知道，让武士道蒙羞的，正是这些自诩为武士道传人的后人们。
武艺不精，都是纸上谈兵，道义沦落，都是尔虞我诈。这就是《切腹》里井伊家武士给我的印象，可以说，他们固然有权有势，却无才也无德，徒有其表又表里不一，皆是虚张声势又罪孽满怀之徒。他们嘲笑千千岩求女用竹刀切腹是不配做武士，但他们自己呢，当津云半四郎拉开复仇的帷幕，将他们的发髻一个个削去（断发对武士是奇耻大辱，如同断头），可他们一个个谎称生病不敢示人，一点也没有自尽雪耻的意思，只是想着赶快把自己的耻辱掩盖过去。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就是仲代达矢饰演的津云半四郎和他的女婿千千岩求女，都是武士，在修养上却有着云泥之别。尤其是津云半四郎，作为没落一族的流浪武士，他重情重义又武艺精湛，却从不盛气凌人也不张扬，是妻儿女婿的惨死让他开始质疑武士道的空虚和表里不一，而这反思也必然是痛彻心扉的，还夹杂着信仰的轰然崩塌。
《切腹》的历史背景是德川幕府的削番集权，为了加强统治阶层的权力，幕府削弱了许多诸侯的势力，几乎一夜间，为诸侯效力的声名显赫的武士们都沦为浪人，失去工作能力的他们大多流落街头宛如丧家之犬。及至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家光时，武士的潦倒与武士道的没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武士道所倡导的“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已荡然无存。当然这其中的深层原因很复杂，不能简单归结于某些诸侯或者武士的堕落，更多的是政治斗争的无常与残酷，武士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武士道只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武士阶层的特殊性也决定了这种悲惨遭遇，当新的形势来临，固守传统的他们不可避免地自身难保，武士道文化也日渐式微，就如同我国“士”文化在朝代更迭中的不断没落。而这些都是历史的潮起潮落，无论是谁都身处其中亦无可幸免，时过境迁后留给我们的，也只有回望时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