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3-23

切腹:《切腹》映后活动：对话仲代达矢（2019.03.21）

2019年3月21日，在《切腹》放映之后，“演员人生——对话仲代达矢”交流会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举行。
以下来自我的手机录音文字整理，一些偏离主题或太过琐碎的内容已作删减。

仲代达矢：你好（中文）！我是日本演员仲代达矢。今天有这么多热情的观众来到这里，令我感到非常兴奋。本来说自己的事是很难为情的，但有这样的好机会，就和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故事。我出生于1932年，17岁时为了当演员，进了演员学校，在那里学习三年。至今，我从事演艺生涯已有70年了，共参演110部电影、110多部剧。接下来有关戏剧的事情，我还在思考。
仲代达矢：说到与中国的关系，当年我作为日本电影届的代表第一次来中国，那是第一次和中国接触。第二次也是参加日本代表团访华。第三次我自费到中国来走了一趟丝绸之路。第四次是分两次到中国来，为了中日合拍电视剧《大地之子》。这一次，我非常热爱的中国又敞开了胸怀迎接我到来，我非常高兴。为了中日友好，作为演员，我想继续发挥我的作用，这方面也请大家继续给我支持和关照。大家如此盛情地招待接待我，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非常感激。这是很难得的一个机会，如果在座的大家、台上的嘉宾有什么关于我、关于日本、中日关系、中日文化交流的提问，我很高兴回答。

陆川：您在表演中如何诠释这些电影史上闪闪发光的形象？怎样“使用”自己、逼迫自己表现出这些东西？如何与黑泽明、小林正树这样的巨匠级导演创造出这些角色？
仲代达矢：谢谢你的提问。我第一次见到黑泽明导演，是在演员学校二年级的时候，大概十八、九岁，黑泽明、三船敏郎都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当时，黑泽明导演要拍《七武士》，在我们演员学校寻找学员参演，这让我第一次有机会接触了黑泽明导演。在那之前，我已经9次参加电影试镜都被刷下来了。在座的朋友中，一定有人看过《七武士》，影片中恶势力土匪对村民发动袭扰，庄稼被烧毁，村子里要派一个人去请武士来帮助村民组织自卫团与土匪反抗。在戏中，我扮演的形象没有台词，只是走路，看上去很弱的这么一个存在。当天上午9点开拍这段戏，但是导演始终不说ok，因为我确实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学员，我既不会武士走路的步伐，也不会武士佩刀的规矩，像我这么青涩当然不可能一次就过，所以导演就命令“不要给这个小子吃饭，让他一直在村后面练习步伐”，当天一直拍到下午3点，黑泽明导演也没有说“过”，当时他非常着急，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我来自演员学校俳优座。” 黑泽明导演一听非常生气，怒斥道：“难道俳优座这么有名的学校连基本的武士步伐都没教过你吗？” 然后，他非常无奈说：“好吧，那就过吧。” 这个屈辱感直到现在我还深深记在脑子里。这，就是我演员的第一步，从这一刻我学到了作为一个演员应该怎么去学习基本的步伐。
仲代达矢：后来接到小林正树导演《人间的条件》电影拍摄，当时我曾在心中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再接黑泽明导演的片子了！六年之后，终于，黑泽明导演也认可我了，我又一次参演他的电影《用心棒》。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有勇气和黑泽明导演提当年七武士的那段事情，黑泽明导演说：“因为当时我就看你是个大有前途的青年，所以我就严格要求你。”
仲代达矢：我51岁时接到黑泽明非常重要的作品《乱》，我在片中扮演80多岁的形象，每天光是化妆贴头发就要花4个多小时。我认为《乱》是一部不朽的名作，描写了一场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战争，电影表现了神、上帝在天上看着人类是多么掠夺的一种动物，内部之间的残杀，父子之间的残杀。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是一部反战题材的电影。
仲代达矢：刚才说到的《切腹》是小林正树导演的作品。那么回想起来，我很幸运地和黑泽明、小林正树这样优秀的导演们相遇，我的感受是，一部好电影不是仅靠演员完成，而是靠导演、所有在一起表演的演员们、还有团队，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才能完成好的作品。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好，遇到了优秀的演员一起演电影，我到80多岁，拍过这么多优秀的电影作品。我两次来中国，和中方的同行们有深入合作，中日合拍的电视剧《大地之子》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品。

濮存昕：您对舞台为什么这样情有独钟？拥有什么样的情怀？对我们年轻的戏剧演员、同时拍电影和话剧的演员，在演技、基本功方面，对他们有什么告诫？
仲代达矢：本来我最初的人生志向是做舞台剧演员，但由于偶然的机缘，我参演的电影得到很好的评价，后来一个接一个的电影邀约找到我，电影拍得多了，演舞台剧的时间就被挤占了，所以后来我就定了规矩，每年至少有一半时间演舞台剧/话剧。上半年演电影，下半年演话剧，哪怕演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我也要参加话剧演出，因为我坚信，如果一个演员长期离开舞台，那么他的演技就会打折扣。所以当我定下规矩之后，下半年我肯定是拒演电影的，在一个非常好的电影角色和一个一般无聊的舞台剧角色之间，我也坚定选择后者。结果后来就发生一些情况，有些角色为了等我，就等到转年的上半年再开拍。在我这里，影视作品和舞台剧作品的参演，实现了一个完美平衡。刚才有人问我，电影表演和舞台剧表演有什么不同，在我看来它们是完全相同的。拍电影时我完全按照导演的要求来拍，而舞台剧因为是我自己的无名塾，更多由我自己来决定。直到现在，我对自己一直没有中断演戏这件事，感到非常幸运。

王众一：1992-1995年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时间段，中日两国演员在舞台剧方面，表演理念有什么不同？当年合作有什么轶事和趣闻？您经历了胶片电影时代，拍过这么多好作品，在如今的数字电影时代，对中国年轻演员、导演和观众有什么想说的话？
仲代达矢：说到这个话题离不开战争与和平，刚才我介绍了俳优座，引我入门的恩师是在战争中坐过牢的人，战争时期日本话剧的命运很悲惨。《大地之子》是中日两国合作的第一部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在这部剧中我和朱旭先生分别扮演两个角色，朱旭先生扮演中国养父的角色，我扮演日本生身父亲的形象，拍摄《大地之子》、能够支撑我把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是，我感觉我遇到了非常出色的中国演员，朱旭先生比我年长，我算他的后辈，我和他对戏时，感到他演戏非常精湛，他的人品人格也让我非常钦佩。去年他去世了，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前年他访日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和他握了手，还一起进行了交流，这对我来说感到一丝欣慰。
仲代达矢：我个人的确是在日本电影全盛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个演员，非常有幸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时的导演能够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演员能够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就是那样一个时代。比如，当时的黑泽明导演，有记者问他，你拍的电影主题是什么？黑泽明导演说，我不考虑主题，这就是我想拍的电影…… 现在的日本电影有点处于一个谷底的状态，就是一种下行的状态。我不是对现在的导演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从现象上来说，目前日本电影有一个现象：导演担心观众会不会来看，他的杂念开始多了起来，没有像全盛时代的导演那样。当然，我现在年纪也很大了，无论舞台剧还是电影，作为演员我的工作应该交给后人来做。再说一点大而化之的，作为人，出生，生存，死亡，人怎么活着，是需要自己选择的，对演员也好，对导演也好，怎么活着是很重要的。

观众提问（话剧演员）：您于1975年创办无名塾，口号“生涯修行”，您对“生涯修行”是怎么看的？最重要的修行是什么？
仲代达矢：对舞台剧演员来说，神经和体力非常重要，要不断磨练自己的体力和修行。我到现在为什么每天坚持修行，也是基于这样一个理念，我还要把戏继续演下去，因为上了年纪，体力有所下降，我就要在这方面比别人下更多功夫，我要把修行继续做下去。
仲代达矢：公演第一天，我们在舞台上面对观众的时候，最担心观众怎么看我们、怎么想。但也正因为如此，有这种紧张感，反而会使你拿出全力去表演。所以有一种现象，公演在最初几场效果特别好，越往后就越松沓。作为一个演员，注意力和精力集中非常重要，对舞台剧演员尤其如此，电影也是一样。所以我认为，为了保持这种全神贯注的注意力，演员每次和观众打交道时都要像公演第一场时那样高度紧张、高度集中。需要猛烈的、强烈的练习和训练。

观众提问（话剧演员）：（表达了自己对优秀话剧演员的一些看法）您是否认可我这个看法？
仲代达矢：好的演员一定是非常棒的人。刚才你说到了话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异同，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认为，对于坐在剧院10排左右的观众，当他看话剧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不可能有电影里特写的效果。那么，作为舞台上的话剧演员，就需要把电影里特写效果的冲击力传达给剧院里10排坐着的观众，他要有独特的舞台表演的方法，要自己体悟去练，而这一点电影演员不一定能掌握。话剧演员要有功夫，对于那些距离很远的观众，要把自己的声音有效地传达过去，在舞台上哪怕是窃窃私语，也要让坐得最远的观众听到，这是话剧演员独特的功夫，还有，话剧演员不能总是脸冲着一个方向看着观众，这样观众会感觉乏味，那么他会有很多办法，比如他在表演中用突然一转身的方法吸引观众、刺激观众的注意力，达到在舞台上和电影特写镜头相似的效果。说真心的，我真想有机会看看你演的《推销员之死》。说实话，这个角色非常具有挑战性，我本身在揣摩这个角色的过程中也费了很多力气。

观众提问：在您的时代，有没有电影审查机制？
仲代达矢：在日本战争时代，哪怕就说了“自由”一个词，就会被投入监狱。但在战后的日本，这种情况不多见。刚才提到了山本萨夫导演，我参演了他的《华丽家族》、《金环蚀》和《不毛地带》。山本导演和我讲，他在拍电影的时候，有针对他的审查因素。对现行政治体制提出批判的电影，即使在战后的日本，还是有一些无形的干扰。

观众：看《切腹》时，我好几次都没认出是您。您在扮演角色时，除了化妆，有什么自己的准备工作？状态方面的准备？
仲代达矢：这是一个挺复杂、挺有分量的一个问题。做演员确实是很辛苦的事情，每次接到角色，读完书，读完剧本，要理解角色的内心世界，然后把他的内在的人性的东西提取出来，再和自己结合起来，表现出来，这是演员在表演时要特别下功夫的一点。比如，今天大家看到的《切腹》，日本有一个特定的说法叫刀剑片，拿武士刀杀来杀去的片子，这种片子有一个共同点，在打斗的时候，一定是腰部以下在动，（腰部以上）上面是静止的，这是武装戏的一个规矩，你要演这个角色，就要把这个角色的感觉找到。不知道我这样是否回答了你的问题。

陆川：特别希望能总结几句，您一生所追求的表演精神，让中国年轻演员有一些收获。
仲代达矢：好像越讨论越复杂了。日语里有一个词叫不条理（中文：荒诞）。演员这个职业充满了荒诞，有时自己觉得很完满，好像棒球打了一个全垒打，但在观众看来却是无趣。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应该终生去修行，去寻找那种最好、最真实的感觉。
仲代达矢：可能作为一个演员我想得有些过了，演员有三个谜可以讨论。第一，你作为演员，拥有与生俱来的表演天才/天分吗？有些人本来有很好的天分但没有机会开成一朵花，是因为运气不好。第二，你是否了解自己的才能是不是才能，实际你自己并不清楚，我自己都没有确认我是不是拥有，只是可能我运气比较好。第三，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能不能对职业自始至终保持挚爱，拿出体力毕生地去冲刺事业？这一点也是决定你能否成功的很关键的因素。
仲代达矢：还有，对人要有感情，对人类、对人性要有感情，要爱人，喜欢人。你要站在角色的立场上，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理解，这样你在理解他的台词、理解他的情节时，他就能和你浮体。很有名的演员山田五十铃曾和我讲，仲代，你要记住，拿到剧本之后，你首先要把对方的台词变成你自己的台词，要有这么一个过程。你要深刻体会、理解角色的台词，然后才能把它变成你自己的台词。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严格地按照这样的原则去做，那么最近我年纪比较大了，可能这方面下的功夫也不如以前了。沟口健二曾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一定要对角色产生像反光一样的反射，然后返回到你身上，这样效果才能够出来。所以，做演员是一份很不容易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