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看了三遍。这周一10/14是Columbus Day,公休,意味着过去的长周末是被给予厚望的票房窗口。截至周三此刻,《双子杀手》美国国内收入2306万美金,海外4523美金(亚洲在未来的三天内将先后上映),对于$138 million的预算来说,并不理想。影评也一言难尽,烂番茄评分25%,Metacritic 33%。这些数字如同实验报告的一页,既事关重大又无妨。因为探索还没完。
原本我没有打算写豆瓣,事实上,无论是看完首场的当时立下亦或是过去的几天,都并不感到褒贬毁誉的冲动,只是有许多想说、许多可以说,忍不住写下来与更多观影人分享。
*长文预警
*剧透预警






空降《双子杀手》放映厅的观众也许会对李安先生今次的剧本选择感到惊异,但熟悉他作品的人则知道液态的适应性与将文本吃透再重组,是他最为强大的特质之一。而类型片已成熟建立的符码与惯例,相对易于掌握和把玩,也给予了导演进行其他方面尝试的空间。这好比做一个化学实验,想要探求某一项的可行性与影响力,势必要控制其他变量,而不是进行一场放飞的成分狂欢。
在影院的时候,某些时刻,几乎使人无法克制地想起《绿巨人》(2003),那时李安已处理过“科学可能带来的威胁与光明未来的承诺”这一寓言式的主题。然而《绿巨人》的叙事时间和空间,盛不下他在里面放入的种种复杂含义,它注定步履踉跄、摇摇欲坠。而在多年后试图给出一个新鲜的叙述,李安重访的勇气卓然。
《双子杀手》剧本最初成型于1997,起初由Tony Scott指导,男主演则更加辗转,Harrison Ford,Mel Gibson,Clint Eastwood,Sean Connery都曾收到片约。它虽然命运多舛,但在好莱坞浩瀚的类型片剧本库里也属于正常。其中的高概念:克隆,及其引发的“一个人对抗他的克隆年轻版”的情节核心,具有鲜明的世纪末印记,映射了千禧年前后的全球生化政治与对复制生命体的伦理争议。
事实上,对于势不可挡之技术革新的焦虑,过去二十年间在宽度和广度上只增不减,被咀嚼得几乎有了干柴的口感。在电影领域,我由于身处北美产业和学院学术的交叉点上,听各路高人讲“电影已死”,已经听得我想死。但,非常有意思的悖论是,《双子杀手》的克隆话题,现在看起来简直觉得过时又老套,可它的呈现所要求的技术又恰恰是二十年前的CGI所做不到的(剧本版权最初归属Disney,Disney在数次重写与技术讨论后决定搁置;过去几年的CGI运用可以阅读《李安《双子杀手》最全观影指南》,今年的《爱尔兰人》也出现了年轻版Robert De Niro)。在《绿巨人》片场,李安被彼时尴尬的合成技术虐了千百遍,还曾自己上阵穿动捕服装,都无法给出写实感更强的素材。在《双子杀手》里,困顿不再,观众终于能够对数字人物感到信赖与共情。在这一点上,李安对于观众的测试,或者说对于虚构物的信服力的测试,已经完成了。其中Will Smith的表演功不可没,游刃有余+中年疲倦感 vs. 如刀般锋利又疏离的少年,由内而外地饱满可辨。 Smith甚至在表演两个角色走路姿势上都做出了区分(见Smith IG一红毯采访,他表示有过性经验后的Henry的腿都不一样了🙃)。
父权是另一个李安不断重访、思省、向深潭更深处漫溯的主题。《双子杀手》毫不意外地出现大量Junior与养父Clay Verris的私人时刻,且大多发生在家中,背景里可以看到Junior色彩斑澜的卧室壁纸、音响、手办、一面墙的篮球鞋收藏、父子合影,父亲会问他吃不吃燕麦牛奶加脆片。父亲——统治他、压榨他、要求绝对服从——但同时也在营造一个“正常的家庭“画面,而Junior一度无法拒绝他仅有的爱。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的父亲存在于三个层面上,他既是狂父,又是神性父亲,同时,作为军方生物工程科学家,也象征着政府权力。许多人在吐槽的,“怎样的脑残会克隆一个人埋藏秘密二十多年后在一群特工中派克隆体去杀他的本体”,但是“他是妳的黑暗,妳必须独自克服妳的恐惧”正是Verris信奉的哲学,这符合他多次对希腊斗士的描绘/YY——一出现代阿克琉斯之战。考虑到Henry的生父身份,Verris的坚持带有相当的俄狄浦斯色彩。卧室和办公室两段白织灯下的拷问式对白,也展现了李安见长的戏剧诠释。
神性父亲则更加有趣。Verris说的,”To give you all Henry’s gifts without his pain (你无需经历他的痛苦即可拥有他的天赋)”,对于已初尝疏离孤独与内心挣扎滋味的少年来说,几乎瞬间将他说服。这一刻,Verris仿佛高居殿堂,声音回响,俯瞰着他的儿子,他确实地与造物主的形象重合。Verris曾骗幼时的Junior说他是在消防站旁被抛弃的,而在整部影片的戏剧高潮,也就是最终的枪战中,没有痛觉与情感的Henry 3.0在笔直通道里浴火走出,扭动身体,不断中枪,却丝毫没有止步。这一微妙的呼应象征了Verris所赋予他作品的重生和死亡。一个孩童时期被严厉霸道的父亲导致溺水、服役期间受过水刑、(在短短117分钟的电影里)又被克隆的自己按在水里的男人,他的命运却是如此紧密地和火相关。
而在影片最后,Verris质问他的实验是不是使无数普通美国家庭免于丧子悲怮,是不是以零成本减少了世上的暴力与苦难。虽有领便当前的话痨之嫌,但也无法反驳。庞大的国家机器之下,向来炮灰高垒,正义只是噱头,平民的牺牲是眼睛都不会眨的代价。那么无悲无喜不痛不伤的强化士兵,难道不是“最人道”的操作吗?

这些尽管还可以聊得更具体,但受篇幅限制,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更想要写下来的,其实是《双子杀手》中导演埋下的种种讯息,以及这些讯息对于电影媒介的意义。即使作品的情节、情感、类型、规模千形万状,也总会有某些点抓住了李安,成为他决定触碰一部作品的缘结。在《双子杀手》中,非常打动我的其实是导演的自诘与自答。从宏观上,他思索人对自己的认知,一个人究竟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还只是因果循环、包罗混杂的宇宙中的一小粒;在微观上,他捕捉了人生的无数种可能性,以及每一种选择打包而来的代价。
甚至,他问了自己对于光影色相这条道路的选择。
在吉普车上,Henry恳切地说:
--- “Stop now, you can still become something else. (现在停下,你还能过上另一种人生)”
--- Junior: "Sure. Doctor? Lawyer?(是吗。医生?律师?)”
--- “Husband. Father. All the things this job gives you the excuse not to be.(丈夫。父亲。所有这些这份工作给妳借口去逃避的东西)”
这一刻使人沉默。Henry——一个登峰造极的匠人,一个受苦的灵魂——劝年轻的自己去选择一些不同的东西。因为他深知自己这条路之漆黑与孤独,深知自己付出的代价、怀有的歉疚,但也深知他注定将走下去。

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始,这几年的许多访谈,李安都提到了使命感这个词。这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洞见者的一部分,因为他始终都在锐利而慈悲地观察,深刻而清明地表述。同时,这也是作为一个冠绝多文化、活跃于北美电影工业的亚洲导演内心驱动力:去碰他人不敢碰的东西。他已经解构过国族、性别、禁忌与权力关系,如今,他是第一也是唯一一个在与高帧和纯数化人物较量的勇士。
这次的抛砖引玉怎么样?首先,一如这篇文字,一切评论都只是反馈,欲作结语,为时尚早。但就像李安自己指出的,《双子杀手》的供应体系不足。摄影师首次尝试同时高帧与数化人物拍摄,无可借鉴,阿里、复星、华夏的资本介入也势必影响了电影的表达与生产方式。在放映上,全美只有14家影院能够以120fps+3D播映,且也只是2K。
具体说观影体验,我三次尝试了不同条件的放映。除了第一次120fps+3D Dolby+2K以外,之后两次都是更低帧数。于是后两次,电影的无数镜头语言立刻显得怪异而摸不着头脑了,既不是短而深的剧情片,也不是干净刺激的动作片,整体比较破碎。但在以高配置看的时候——尽管也不是李安设想的最高配置——一切都更说得通。不论是开场炫技的高速列车狙击,在售票处拍死蜜蜂,还是换弹匣、弹壳掉落、Junior的特写或纷乱的爆炸现场,李安无疑都将技术运用推向深处,复杂的场面调度以辅助,给整部作品的诸多要素建构起系统性的关联和新的美学。这姿态无疑是俐落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一些桥段确实出现了好莱坞其他科幻/动作狂热导演与影评人所担忧的入戏问题,即:不管是出于过去数十年的观影习惯,还是大脑的信息处理,高帧视效更难“引人入胜”。而今次,《双子杀手》薄弱的剧本也放大了这一弊端。举例来说,从影片第34分钟开始的在哥伦比亚的枪战+追逐+飞车戏份,持续大约7分钟,基本是目前各路影评看下来褒奖技术最多的桥段。但我第一次以120fps+3D Dolby+2K看的时候,摩托追逐的部分急得我恨不得冲上去换自己开,因为由于真实的颠簸和强烈的景深,显得速度奇慢,几乎有令人心梗的凝滞感。但第三次以60fps+3D iMax看的时候,这段出奇地流畅且入戏。
除表达上的劣势以外,新技术也不太讨好媒体观众。北美的影评高度趋同地吐槽了较为模式化的情节与人物:“...剧本懒惰的动作片” (Variety)、“除了技术实验以外毫无深度”(CNN),或高帧效果的晕眩:“故事与表演的所有神秘感、悬疑与魅力都被毫无灵魂的直白画面洗刷掉了”(New York Times)。
这些评价虽然可预见,但在我看来,没有充分探讨《双子杀手》电影文本的复杂性。正如我开篇提到的,李安选择了动作片这个B级类型,来进行他固执而激进的语言实验。任何观众都可以走进影院去看《双子杀手》,不论是消磨时间的普通观众、技术流、学院派导演、专业影评人,或者制片厂。这意味着这个电影文本具有多层面的观影体验、叙事及意义建构可供推敲。这篇豆瓣读起来很杂乱,可是其中任何一点,都可以另开一篇长评/学术论文,且它们值得长评与学术探讨,因为它们如此之新,如此之关系重大,如此之应景,如此对逝去时间有分寸地感伤,如此taking a leap of faith,包含着李安对影像本体的思索、忠贞与信赖。
在《双子》里,借Henry之口,他两次说道,“The only time you ever truly feel happy, is when you are flat on your belly, about to squeeze a trigger. And in that moment, the world makes perfect sense. (你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候,是当你小腹紧贴地面趴伏,准备牵动扳机。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对了。)”
拍摄这一场景的时候,李安在近处以同样的姿势趴伏,手持着摄像机。我意识到我在看的是一幕表白。他回答了自己的诘问,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电影终场的时候,照例看完了滚动的Credits。那一刻,不论我受到的训练是什么、入电影这个行业多深,唯一有的所谓评价只是,希望大荧幕前的观众、制片人、投资方、评论家,能够分享李安的信心和勇气,在这条跑道上陪他走得更远。

双子杀手Gemini Man(2019)

又名:双子任务:叠影危机(港) / 双子煞星

上映日期:2019-10-18(中国大陆) / 2019-09-25(匈牙利) / 2019-10-11(美国)片长:117分钟

主演:威尔·史密斯 玛丽·伊丽莎白·温斯特德 克里夫·欧文 本尼迪 

导演:李安 编剧:戴维·贝尼奥夫 David Benioff/乔纳森·汉斯雷 Jonathan Hensleigh/达伦·莱姆克 Darren Lemke

双子杀手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