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裡提出的問題是我在開始寫這篇影評時不知道其答案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Yorgos Lanthimos 的電影。一般寫作幫助我思考,所以才有了寫這篇影評的動機。
我第一次看The Lobster 應該是2018年。是一個做視覺很厲害的朋友推薦給我的。看完了不喜歡。和自己產生共鳴的是後來一個男朋友,比起視覺製作,他更擅長於文字梳理和學術思考方面——他可能是和我電影口味和評價最相似的朋友。這個作為引子我覺得其初步揭露了一個我不喜歡Lanthimos的本質原因:這個原因是文本的、而非視效的。這個本質原因我覺得源頭在於當他的電影還處於想法和文字階段的時候,它就已和我自己喜歡的東西產生了分歧。不過話要說在前面——我的資歷也僅限於他的這兩部電影——The Lobster 以及 Poor Things,所以我承認我的偏見的存在,而寫這篇影評的原因就旨在嘗試理解我自己對他的偏見。
雖然我暫時還不清楚為什麼我不喜歡,但我至少清楚地知道有幾個比較明顯的特點與此毫無干戈。首先,所謂的“當他的電影還處於想法和文字階段的時候,它就已和我自己喜歡的東西產生了分歧”——這裡的“想法與文字階段”完全不指其電影中超現實的premise(設定、前提、框架),也不指其特效和視覺direction/art direction(反而這些我覺得是在他的電影裡最有價值的,這個稍後elaborate),也當然不指成人內容。而是指電影想要表達的和他execute這個主旨的能力——講故事的能力,以及角色塑造的能力。比如看Poor Things 之前,剛看到“女性身體裝進其嬰兒大腦”這樣的premise我非常很好奇它能怎麼在此之上去發展故事。
“這個本質原因我覺得在於當他的電影處於想法和文字階段的時候,它就已和我自己喜歡的東西產生了分歧。”——我認為Poor Things 劇作的premise可以有很大潛力,就如同當年看的The Lobster 一樣。不過我對劇作premise的設定一般不太具批判性,因為我相信好的作品幾乎可以在任何premise的基礎上講出一個好的故事,做出一個精辟的觀察,或是提出一個有趣的批判。這個premise可以是簡單也可以是複雜的,可以是新奇也可以是通俗的。寫到這裡,我逐漸意識到我不喜歡他的作品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在我個人看來,在其已有的框架上,它們並沒有從已有的框架做出足夠的延伸。似乎當這個故事的設定在被決定了之後,整部劇作就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了。換句話說,當“女性身體裝進了其嬰兒的大腦”這種在“電影情節提要裡”就能概述完的premise/框架被決定了之後,電影的寓意便到此為止了。It did not go far from the premise, or in other words, the premise is already the highlight of the writing.
我覺得我和大多人都一樣,對說教型電影非常苛刻(我姑且就先給Lanthimos這麼標籤了,畢竟我覺得說教型電影之所以是說教型電影就是因為它在生理上首先挑起了我去思辯的慾望⋯⋯)。 我大致翻閱了一些影評,大多的批判都是關乎“電影與女權的關係“,這個我倒是沒什麼太大共鳴。我甚至懷疑我沒有與之產生共鳴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主創團隊對兩性的剖析實在過淺,以至於我甚至不覺得它在任何與“性”相關的議題和/或方向上有走多遠、能遠到讓我*在這個議題上*有任何思辨的慾望(承上述)。而讓我產生思辨慾望的點反而在於,我能感覺到電影劇作的批判慾望很強,但是在我看來,他的批判成熟度和前衛性無法達到其批判慾望的強度。我覺得批判成熟度與前衛性必須建立在兩大基礎上——一是已提到過的、對角色的塑造能力,二是創作團隊必須對歷史、當下政治環境、以及不同文化語境廣泛和深刻的理解。而在Poor Things 以及我記憶中龍蝦裡,這兩個基礎在我的心中都沒有被實現。
不論是主角貝拉、Dafoe、還是醫生助手和綠巨人,角色都呈單線向性。在我看來,有效的角色都需要有在不同情境中週轉迂迴的過程(情感上或/以及行為上)。我想淺探索這幾個角色和我之前不斷提到的premise之間的關係(這個premise就是零號情境)。Dafoe經歷了的迂迴至多是在貝拉出走後被點到為止的眷戀,而這個眷戀的作用至多是解釋了同樣僅僅點到為止的對下一個實驗對象的淡漠。我們無從得知Dafoe與貝拉實驗背後的動機和關係——除了他的另一個迂迴,也就是他和他過世的父親經歷過同樣的“科學prevails情感”這樣老生常談的情境,沒有體現掙扎。醫生助手的迂迴止於對貝拉的迷戀(揭露了貝拉實驗的過程,謝謝工具人)和對貝拉離開而產生的眷戀(這個眷戀和電影所體現了的Dafoe的眷戀幾乎沒有太大出入,這也是電影角色迂迴的單一性),同樣幾乎沒有掙扎。綠巨人掙扎了兩下並且此掙扎狀態似乎就不再有任何發展(development)直到這個角色的不了了之,第一下是因為主角和其他男性發生關係,綠巨人意識到佔有慾的延伸意義為愛意(推動情節),第二下是因為錢沒了,綠巨人意識到危機然後其掙扎把貝拉推向了下一個章節(謝謝工具人)。貝拉的迂迴存在於,嬰兒的性覺醒(矛盾性),發現想出門(跟Dafoe說了一聲Dafoe就讓走了),階級的覺醒(很唐突地被工具人隨意秀了一下樓下,石頭便瞬間客串了和她自己同年電視劇The Curse裡一模一樣的savior complex 角色),妓院的適應過程(這整一段我覺得自己都是在看更無聊版本的丁度1991年的紅辣椒),和回家去和原丈夫吃了頓飯(發現不喜歡,輕鬆離開了),再次回家發現後繼有人(發現不喜歡,輕鬆把小妹妹用來打下手了)。這些踩台階一樣的劇情就走馬觀花的結束了,而上述的劇情沒有任何重合,而是一個播完便放下一個。(附議:剛剛跟別人討論的時候我覺得對方有一個觀點我覺得想分享,她認為這個故事只是“想把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會遇到的男性形象caricature化”——我完全可以理解這個“男性科普寓言故事”的角度。但即便如此,Poor Things 依然不是我喜歡的劇作,比如儘管貝拉象徵了女性成長,這個寓言就不過如此了;所有象徵都只存在於這一句話上,沒有更多思考空間了——我覺得這得歸功於高超的讀者,而不是高超的劇作者。)
前段時間聽李翊雲講寫作有一個觀點我很喜歡,她說故事和situation不一樣。一個故事只是一個situation,而當一個故事裡同時有三個situation它才是一個故事,如果有五個、有七個,那它就是一個好故事。寫作是fabrication,而fabrication與fabric(布料)有關。fabric需要編織(weaving)(編織這個運動是多向的、強調不同維度的),故事也需要編織,而理所應當地,好的角色也需要編織。
寫到這裡暫時覺得自己已經想明白為什麼不喜歡他的電影了。所以決定在這裡結束。我覺得服道化非常盡心盡力,視聽production很棒,在此致敬撐起一邊天的工作人員。一個好的故事所需要的遠遠大於一個獵奇premise。
後記:幾年前前男友問我在新舊Blade Runner 之間我有沒有更喜歡的一部。想了半天我說我喜歡舊的更多。又想了半天才想到理由:我說在舊的Blade Runner 裡,所有的角色都更脆弱(vulnerable)。我意識到這也是my issue with Poor Things as well,因為在Poor Things 裡,沒有脆弱的角色。
然而在所有好的劇作裡,脆弱都是多面、可觸碰、並且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