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东西》产生的争议不小,通常意见分歧会落到影片呈现出的道德观上,例如是否有效塑造出女性力量,是否美化性剥削制度等。产生分歧的原因似乎并不是观众所持有的道德观本身有多大差异,而是不同观众审视这部电影时进入的语境不同。
这里所说的“语境”偏广义,泛指观众在理解电影时参考的电影内外部信息,例如剧本、镜头语言、美术、演员表演、观众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思考、常识等。之所以想要讨论“语境”的重要性,是因为这部影片在体裁、剧作、镜头语言、视觉风格等方面突破常规,有鲜明的作者特色,如果只看人物台词或画面中孤立的元素,会忽略很多剧本潜台词和视听艺术表现出来的综合信息。
很难用某一种类型定义这部电影,它至少融合了讽刺、荒诞、奇幻和寓言风格,也不适合用写实的标准去衡量或要求它。
这里我想重点写讽刺,因为很多关键信息都是以这种方法来呈现的,其特殊之处在于,它的目的常常是批判(人性或社会),呈现形式却可以是认同;它常常嬉笑不正经,却意在进行某种严肃的批判;它希望观众注意细节并运用自己的逻辑、思想、经验去判断,但由于不够直白而容易引发误解。
讽刺只是揭示真相的诸多方法之一,容易引起争议但极富创意,受到很多作家和影视作者的青睐,导演兰斯莫斯就经常使用这种手法,从《狗牙》里独裁式父亲及其“统治”家庭的方式,《龙虾》里负责“回收”单身人群的组织,到《圣鹿之死》里医生对所犯错误的“补救方式”及其心态,都可以看到。
吉尔伯特·海厄特在《讽刺的解剖》里是这样描述讽刺的含义和特点的:
“讽刺”一名来自拉丁文“satura”,主要的意思是“充满”,后来意谓“杂拌”……意味着杂多——以及自然本色或粗犷率真……是戏剧性的,因为它模仿并取笑了世人和他们的行为方式……所有或大部分这些因素在绝大多数讽刺中也经常可以见到:风格多变、实话实说、率真粗朴、话里有话、嬉笑怒骂以及一种或真或假的整体“无所顾忌”感。当卢基里乌斯在这道重口杂烩菜中加入个人-社会批判的醋和胡椒后,讽刺便获得了自身真正的也是最终的品质。
那么为什么作者们会选择使用讽刺这样的形式来表达观点?
海厄特提出两种讽刺功能:
一类讽刺作家热爱大多数人类,但是认为他们相当盲目和愚蠢。他微笑着讲述真相,这样不至于吓跑他们,并能治愈他们最大的毛病——愚蠢。像贺拉斯就是这样……是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愚蠢和邪恶并不是人类固有的品质,或者即便如此也是可以根除的……这一观点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他经常宣讲这个简单而古怪的学说:没有人自愿犯错……德性即知识。
另一类讽刺作家憎恨或鄙视大多数人类。他相信今天是小人得势的时代;或者他和斯威夫特一样说他热爱人类个体,但是厌恶人类自身。因此他的目标不是治病救人,而是伤害、惩罚和毁灭。朱文纳尔即是如此……认为恶根植于人性和社会结构,没有任何力量能消灭或治愈它……这样的讽刺家和悲剧家相去不远。
值得注意的是,在实际应用中,这种两分法并不意味着一位作家或一部讽刺作品只对应一种讽刺功能:“讽刺作家拒绝被列入根本对立的两端。他们是有想法和独立的人讽刺的旗帜上并不只有黑白两色……在同一本书甚至同一页书中,我们都能发现同一名讽刺作家身上多种情感的冲突交战;正是这种厌恶和向往、反感和喜悦、热爱和憎恨的氤氲化合,最后构成了他的苦难和力量的秘密源泉。”
以上是一些关于讽刺这种体裁和表现手法的背景信息,具体到《可怜的东西》剧作中的讽刺元素,在这里举三个例子。
(时间:0:17:35)Godwin在Bella的坚持要求下不情愿地答应带她出门玩,当被问及为什么自己的拇指是变形的,他讲述了幼年经历:
Godwin: Once when I was very small, my father pinned my thumbs into a small iron case to see whether he could retard the growth cycle of bones. Now, the pain was so great, to stop myself from weeping, I would stare deeply into my other fingers, and simply by observation, begin to parse out the epidemiological elements. When he came back, to his surprise, I was smiling.
观众可以从演员的表演中看到,Godwin娓娓道来,在父亲以科学为名、实则几乎是虐待的养育下,他强迫自己对父亲的理念产生认同,为自己的顺从感到骄傲。
那创作者是怎么在故事里对这种现象进行讽刺、揭示其中的反常呢?
我们可以从两个听众的反应中感受到异常。由于听到的内容实在是残忍,Bella和Max一边听,一边出现惊讶不安的神情,当Godwin最后骄傲地讲到自己笑对折磨的时候(他应该只是认为自己很坚强吧,很可怜),Bella因为大脑尚在幼年期,对既当爹又当妈的Godwin有天然的认同,所以下意识地也回以笑容,这个笑容和之前的惊异合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扭曲表情:
而Max作为一个“正常人”,脸上一直都是不安:
我认为这里讽刺的对象在于,Godwin接受的是“科学可以压迫人性”的教育,并且因此身心皆受摧残,他对此毫无概念,盲目认同父亲的做法,盲目接受自己的命运。导演将他的平静态度和惊悚的事实放在一起对照,通过三个人的表演和镜头的扭曲感呈现出来不同的层次,提示其中的异常之处。
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挺担心女主的。虽然Godwin总体上有仁慈的心,但是他习得了一部分父亲性格中的残忍——他已经为了疯狂的科学实验而复活了一个将死之人并且把她关在家里——那么他意识到了这种做法的残忍之处吗?他会把这一面也传给Bella吗?
而如果忽略了这些细节,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讽刺意味,只相信Godwin所说的字面意思,那么就会领会到完全相反的意思:为了科学而虐待人类是可以被容忍的;人应该摒弃痛苦等负面情绪,只要微笑,没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过去的。
电影里的其他情节,也一再表现Godwin继承了父亲对科学的偏执、对人性的蔑视,并进一步描述了这种疯狂的惨败。当Godwin复活Bella,希望把她同时作为“实验对象”和“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当Bella离开后,他找了another dead body来“复活”,试图再造一个可以永远在家里陪伴他的人。但结果呢?他的确复活了Bella,但她并不如他所愿接受实验控制,她有自由意志;他也的确制造出了Felicity,但她的语言和思维进展缓慢,和Bella一点也不一样,他的期待再次落空。
(时间:01:22:58)游轮上,Harry带Bella见识过贫民窟的残酷景象后,两人对话
Harry: I’m sorry.
Bella: You were trying to help me understand.
Harry: No. I actually wanted to hurt you. Couldn’t bear to see such dumb, beautiful happiness in someone. It was cruel of me.
Bella: I am not sorry. If I know the world, I can improve it.
Harry: You can’t. That is the real point. Don’t accept the lie of religion, socialism, capitalism. We are a fucked species. Know it. Hope is smashable. Realism is not. Protect yourself with the truth.
Bella: I realize what you are now, Harry, just a broken little boy who cannot bear the pain of the world.
Harry: I suppose so.
Harry真诚地道歉,他不像Duncan那么伪善。但这里除了表现他的真诚,也讽刺了他的虚无主义思想。
Harry不是纯粹的恶人,相反,他对世界里无处不在的恶表示失望和厌恶。但另一方面,厌恶让他内心充满痛苦和愤怒,使他无法靠近善,认为善是“beautiful but dumb”的品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像Harry一样的虚无主义者是有洞察力的,因为世界确实不是一个全然为善的地方。但他们也只是止步于此,被绝望压垮,活在内心静止的世界里,没有希望,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行动,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受愤怒的驱使去破坏别人珍贵的善意和希望——正如Harry看不得Bella内心的善和快乐,非要故意让她心碎一样。
我认为通过这一段温和的讽刺,创作者对虚无主义者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但重点在于批判,通过Bella之口点出了他们的症结:just a broken little boy who cannot bear the pain of the world。虚无主义者们试图逃避痛苦的现实,但痛苦不会因此远离他们,创作者将Bella的理念与之对照,凸显出面对痛苦现实的另一种心态:If I know the world, I can improve it.
剧作也向我们展示,Harry在听到Bella的对自己的评价后,承认了自己想法的局限性。
(时间:01:35:10)在Bella对嫖客挑选妓女的line-up system提出不满后(她应该由女方主动选择自己可以接受的嫖客,现在这种“被选择”的模式会让女性内心感到horror),madam Swiney单独教育她
Swiney: You have the most delicious looking lobes.
Bella: Thank you.
Swiney: I must… (start biting one of Bella’s earlobes). Oh I’m sorry I drew blood. Here. I sometimes give in to myself when I see beauty, and young beauty, for one day, my dear, you will be a wrinkled, old husk. And no one will want you either to pay you for it or to have it for free.
Bella: I still believe everyone would be happier if we could choose.
Swiney: An idealist. Like me. How delightful you are. But we must give in to the demands of the world sometimes. Grapple with it, try to defeat it.
Bella: So you believe as me?
Swiney: Of course. But some men enjoy that you do not like it.
Bella: What? That is…
Swiney: Sick. But good business. Come with me. My grandchild. Sick and poorly, and require much doctoring. My choice of giving you choice will jeopardize the business. Her health, her life. Do you want that Bella?
Bella: Of course not.
Swiney: You don’t? You’re so lovely… We must work. We must make money. But more than that, we must experiencing everything, not just the good, but degradation, horror, sadness. This makes us whole, Bella. Makes us people of substance, not flighty, untouched children. Then we can know the world. And when we know the world, the world is ours.
Bella: I want that.
Swiney: Now, go and fuck someone, and bring me ten francs.
Swiney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她其实是来教训不听话的员工的,但她非常讲究方法,不硬来,而是先用一种夹杂了亲密感和伤害意图的动作——把对方的耳垂咬出血——来达成两个目的:拉进距离、施加压力。为了打消对方敌意,她甚至咬出血后立即道歉,说是因为自己太喜欢了。这个用疼痛施加影响力的招数,之前在继承之战最后一集里也看到过,表面的亲密之下尽是控制和暴力,用喜爱表达压迫,非常变态,可以表达出施暴人内心扭曲的黑暗力量。
接着她开始说话。
她找到对方的信仰(idealism),挪用到自己的身上,建立虚假的共识,然后用漂亮的词汇包装自私的生意,利用对方的同情心、责任感、社会经验缺乏,把歪理伪装成真理,试图洗脑。
洗脑话术之所以有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因为它们没有逻辑、容易被看穿,相反,是因为它们看上去逻辑通顺、可信。它们之所以是歪理,常常是因为它们被抽象出来嫁接到了某种扭曲的语境下,如果细想几步,是会发现破绽的。
比如Swiney提到的,“Must give in to the demands of the world sometimes. Grapple with it, try to defeat it”,听上去挺有斗争精神的,可是呢,她这里论及的行为是牺牲自己的感受和心理健康来服从于他人的欲望。资本嗜钱嗜血,当然推崇这样的行为,可这远远不是什么真理,这是妓院的剥削。尤其那句“some men enjoy that you do not like it”,作为当代观众,听着非常刺耳,这句话是把某些男性变形的控制欲合理化,强迫女性接受和顺从,根本不是什么征服世界,而是被世界征服。
类似的例子在上述对话里还有好几处(加粗字体),而最具揭示性的讽刺在最后,当Swiney鸡血满满地号召Bella要赚钱、要征服世界后,编剧让她说出“Now, go and fuck someone, and bring me ten francs”。这句粗俗的话放在豪言壮语后显得非常突兀,由此她的马脚、她的算盘在观众面前全部露出。前面说的大道理都是掩饰,她只希望Bella赶紧去给她赚钱。
在故事里,此时Bella有一定的思辨能力,所以她在Swiney那句试图打压她的“for one day, my dear, you will be a wrinkled, old husk. And no one will want you either to pay you for it or to have it for free”之后,并没有认同,而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但她毕竟缺乏社会经验,对妓院没有先验性的了解,所以当Swiney开始用理想主义和她大谈特谈以后,她认为有道理,所以暂时被说服了。
和Bella这个特定的角色不同,我们作为R级电影的目标观众,已经成年了,有一定的社会经验,通过阅读等渠道也已习得关于妓院剥削性的知识,所以面对Swiney的话,我们的价值观并不会被带偏。
可如果我们没有意识这里创作者使用了讽刺的手法,而以为Swiney所说的就能代表影片想要传达的观念,那么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就会有偏差了。
《可怜的东西》文本建构了一个奇幻世界,有其特定的世界观,剧作情节本身作为上下文对于观众理解电影至关重要。
我想通过分析具体的情节来探讨几个引起争议的问题:Bella做妓女,是自由选择还是被迫无奈?是导演丑化女性角色吗?导演是在倡导女性都应该通过做妓女来追求解放吗?Bella说自己是生产资料是导演在物化女性吗?
Bella选择做妓女,有被迫因素,因为她确确实实把Duncan的钱全部送出去了,他们因此流落街头。
但同时这也是自由选择,因为她身上有足够的钱可以回到伦敦,她之所以不提这笔钱,是因为这个困境触发了她的经济意识和独立意识,想看看能不能靠自己生存下去,所以才接受老鸨的邀约。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毫无疑问是自由选择。境遇迫使,不代表人的选择全然是被动的。
我认为不是的。
首先,讨论问题前分清两个概念,妓院是剥削主体,妓女是被剥削者,丑化剥削主体(妓院和娼妓制度),不等于丑化被剥削对象(妓女)。
其次,理解这个情节需要考虑到剧作和现实两个语境。
一方面,从剧作的语境来讲,Bella在做决定的时候,考虑到的是自己一直依靠别人生活,先是“父亲”Godwin,然后是情人Duncan,现在“身无分文”且情人面对困境毫无作为的情况让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并好奇能否靠自己生存下去,这体现了她的独立意识和在困境中的主动性。这里需要注意人物设定,她对于妓院的运作方式一无所知,所以不存在她明知被剥削还主动接受剥削的情况。
另一方面,从现实语境来看,理解这段情节设置的意义,需要结合女性主义理论实践和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特殊境况。
首先对Bella的性别做一段说明。无论观众是否在意Bella的大脑是否有性别之分(女性和男性在大脑结构等方面的差异是否存在有意义的区别,这一点在科学上尚未得到确切论断),Bella的身体是女性,电影中的所有角色也都把她当做女性对待,因此她的境遇就是一个女性的境遇。因此,影片通过多处情节来展现资本主义父权社会对她的压迫,实际上讲的就是对女性的压迫。另外补充一点,这里的“父”不单指父亲,而是指处在(相对)权威角色的男性们以及设置并强化这种角色分配的社会制度。这部电影里的内容,对于家庭内、外部父权制度的压迫性均有呈现和批判。
家庭内部的父权主要体现在,父亲为了保有女儿的陪伴,绕过女儿直接订立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约,女儿的意志和人身自由不被尊重(当然Godwin性格里也有善和爱,所以在Bella强烈要求之下,他意识到这个“实验对象”原来已经拥有了自由意志,他就认为自己必须放她走了);丈夫为了控制妻子的人身自由,决定使用残忍的“割礼”。
而家庭外部的父权对女性的压迫,就是通过妓院这个极端的形式来呈现的。妓院制度在很多女性主义专著里都有讨论,为什么要讨论这个令很多人不齿的话题?因为它把父权对女性的双重标准以刺眼的方式搬上台面,让真相很难再以“羞耻”为名掩饰下去。
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追溯过娼妓制度的起源,讲到在古希腊,年轻女性被用来“款待陌生人”,“她们收到的钱用于宗教崇拜,就是说,给教士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后来发展到,“购买亚洲的女奴,把她们关在雅典的维也纳神庙附近的妓院中,离港口不远,交给淫媒管理,他们负责保证这个机构在财务上运转;每个妓女领工资,全部利润归国家”,而作出牺牲的妓女们,受到了和妓院完全相反的待遇,“妓院被看做非常必要,以致被认为是不可侵犯的处所。但妓女臭名昭著,她们没有任何社会权利,她们的孩子不必供养她们”。
时间快进到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发展空前繁荣,思想上也经历过了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大批思想家号召天赋人权、自由平等新时代到来。但在女性的处境上,居然没什么进步,甚至女性和男性之间的地位差距之大达到了历史巅峰。不是说历史整体没有进步,而是唯独女性的处境没有进步。那个时候男性的确得到空前解放了,甚至妓院合法地、张扬地开在街上,供所有未婚、已婚的男性消费。而女性似乎被“天赋人权”隔绝在外,妻子们被禁锢在家里,社交活动极其有限,像男人一样出去正常工作更是不可能;妓院和妓女们的待遇和古希腊没有本质区别,妓院合法,妓女却被唾弃。
研究女性主义解放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上野千鹤子在她的作品里也多次讨论妓院制度和妓女的问题,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一直存在的蔑视女性现象。在《厌女》一书中,她用一整章来讲述性的双重标准和对女性的分离支配,资本主义父权社会用“圣女”、“娼妓”二分法将女性群体强行裂开,由此将女性“他者化”。在《始于极限》中,她和曾经做过相当长时间av女优的铃木凉美以书信对话,也探讨了性剥削问题,以及性工作者被污名化的问题。性工作具有剥削性,是一份伤害女性的工作,但这不代表性工作者就应该被污名化。需要被谴责的是性剥削制度和支持这一制度的资本力量,而现实世界里,遭受唾弃的几乎总是这一制度的受害者。
以上这些文字是想说明,谈论女性这一社会性别呈现出的处境,如果要讲到问题的根本,娼妓制度是跳不过去的。谈论这些可能让人非常不适,但它反映出的社会和思想根源也是问题的根源,回避问题无异于理解当今依然困扰女性的一些问题。
回到电影本身,正是从妓院这段经历开始,女主离开了家庭内部个体的压迫,进入被家庭外部的社会制度系统性压迫的阶段。这部分的故事,让女性受到的压迫得以更全面地展现出来,电影通过视听和剧作表现了妓院制度的典型问题和妓女的典型遭遇:
(1)环境令人不适:色调偏暗、有霉味;
(2)嫖客态度粗鲁:表演上,嫖客见到妓女后不打招呼不问姓名,这是他们在物化人,动作上的粗鲁就更不用提了;情节上,安排了嫖客从妓女line-up里选人时Bella对madam Swiney的提问,她明确提到了“被选择”后内心的“horror”;
(3)妓女受到身心剥削:除了horror,Bella后来还不止一次跟老板吐槽过自己的心灵变得麻木;身体染上疾病的可能性,这一点是通过Max之口问出来的;
(4)妓女人格被社会贬损:剧本通过Duncan和“前夫/父亲”Alfie的辱骂表现出来。
而Bella在这段经历里,直言自己的困惑,刚开始由于缺乏经验被老板洗脑了,但她在接下来的工作里对嫖客的态度有很大变化,不再被动地接受对方的态度,而是通过聊天、讲笑话等方式活跃气氛,试图先互相熟悉一下,而不是把彼此都当成没有人性的物品。
当然,这样的努力根本无法对抗这份工作本身的剥削属性,最终Bella还是发现自己的心灵逐渐变得麻木,同理心减弱,开始寻找其他的可能性,像之前在游轮上一样看起了书,试图从中找到哲人的启发。
整个过程,丑化的是妓院,是老鸨,是嫖客,不是Bella。
之后,剧作设计了Godwin生病的情节,让Bella有了回家的紧迫动机。当然我们也看到,她的确是对妓女这份工作的空虚感到厌倦了,因此在处理完伦敦的事务后,没有再回到巴黎。
另外看到有观众好奇为什么只讲妓女,不讲男妓,这么一来是不是不平等。我的想法是,平等不意味着“她受剥削,因此他也得受剥削”,而是对不同的人施以同样的尊重,不作特殊对待。也就是说,讲妓女的故事,不代表一定要同时去讲男妓的故事,两者并无必然联系,因为电影的情节需要为主题服务,这部电影讲的是Bella的故事,反映的也是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跟男性被压迫没有关系,因此没有必要塞男妓的情节进去。讲男妓的电影不是没有,比如Midnight Cowboy,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可能沦为父权制度的受害者,但每部作品讲的都是特定的故事,不需要在情节上追求面面俱到。
完全不是。
通过前几段对剧作和现实两个语境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影片讲述的是Bella这样一个特定人物的故事,通过她的特殊设定,让资本主义父权社会对女性不同形态的压迫得以在这一个角色身上得到集中、鲜明的体现,从而去批判这种压迫。
之所以要让角色经历压迫,是因为当创作者试图批判一样东西时,他们必须先让这个批判对象呈现出来,才有办法去批评,而不是遮遮掩掩,语焉不详。
像这样通过具体的故事把思想串连起来,是艺术的表达方法,是电影、文学作为艺术存在的魅力。艺术能激发思考,但它本身不是抽象的哲学思辨,不是严谨的科学研究,更不是倡议书,不是要号召当代社会女性都向女主学习她的每一次具体选择、每一个具体动作。
就好比Vince Gilligan创作绝命毒师,是为了倡导所有的中年男性效仿老白的每一个动作,都像老白一样去欺骗、去犯罪吗?不是这样的,主创是通过老白这一个特殊的艺术形象,探讨人和欲望、和命运搏斗的命题,年轻时压抑欲望逃避现实的悲剧性,最终被欲望吞噬的悲剧性和宿命感。
我认为这不是物化。
从故事的上下文来看,这句话是女主面对前情人对她人格上的贬损而进行的反击,拒绝被羞辱。
从这句话本身来看,我觉得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这是隐喻,就好比you’re a peach这样的说法,难道是在把人物化为桃子吗?
另一种理解是,这是用马克思主义理论重构妓女的职业,是去除污名的尝试。如果作为抽象的概念探讨,是不无道理的,比如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理论就借用人类学关于物质生产和人类再生产的理论,认为女性是人类的再生产资料。如果这算物化,那么很多学术问题根本无法在抽象层面讨论了。
这方面我是门外汉,只讲这部电影摄影师Robbie Ryan在访谈中提到过的一点:电影里大量使用的鱼眼镜头,是为了营造一种窥视感,给观众一种在看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这些镜头用在了很多需要夸张化表达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避免沉浸,让观众有意识地从电影叙事视角中跳出来独立思考的效果?)
也就是说,摄影方面采用了大量的夸张手法,意在强调、嘲笑、讽刺,把场景的荒谬感以强烈的方式传达出来。这是镜头在告诉观众,这里不对劲,快来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遇到这些场景,对镜头语言感兴趣的观众就多一层语境可供自己琢磨了。
开头说过这部电影的表现形式不是写实,而是虚构了一个带有特定逻辑的奇幻世界。这一点从美术上很容易看出来,布景,妆造,服饰等等都突出一种超现实的风格,提醒我们这是一个寓言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童话故事也行,不要以现实主义作品叙事风格去衡量它。
寓言或童话的自由之处就在于,创作者可以发挥想象力,用隐喻、夸张等方式表达在现实语境里很难说清楚的内容。现实世界里没有海妖,但奥德修斯竭力抵抗海妖诱惑随着这段神话成为了真实世界里人类和诸多诱惑搏斗的缩影,而他的整个旅程,也成了人在命运前不屈斗志的象征。现实世界里还没实现换脑技术,因此不可能有人真正经历过Bella的旅程,但她在这个故事里经历过的种种,无论是差点被包办婚姻,受到自由的诱惑却发现自己反被花花公子欺骗,不小心落入系统性性剥削的陷阱,还是在残暴“丈夫”家里遭受身心虐待,她的这些经历,以及她以一颗未受社会规训大脑和外界碰撞出的种种观点冲突,暴露出父权制度双标和压迫的本质和荒谬,因此,她的这段特殊经历可以映照出真实世界中不同时空万千女性的处境。
《可怜的东西》还有很多可以挖掘的信息,比如剧本当中很多其他情节、丰富的镜头语言、人物塑造、演员表演、配乐,以及故事背后的一些主题和思想。我觉得我还没完全看懂,目前也只能停留在情节的层面去理解这个故事而已,但我的感受是,如果我作为观众不带着语境意识去看这部作品,就很难真正理解到它所表达的内容和意图。很多信息一旦脱离语境,脱离电影艺术依托的种种表现形式,就会变形,会失去意义,这样的风险在这部电影里尤其突出,因为它的主题和艺术表现形式皆为大胆塑造人物和人物的内心世界服务,至于市场接受度,并不是它考量的首要因素。就我目前的理解来说,虽然创作者的艺术选择导致电影对于部分观众来讲具有相当程度的冒犯性,但综合各方面因素,这是一部成功批判到资本主义父权制度并且塑造出了一个极具生命力和主体性女性角色的电影。虽然它没有提供最终的解决方案,但我并不期待任何一部电影给出答案,我可以接受半开放结局留下的思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