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读《刀与星辰》,里面提到,李翰祥专门写文以老庄哲学看《孩》片(P119),专门找出,文章很长,就贴了最后一部分。不想近日谢园先生过世,阅读量激增,有豆友@Delphine问及全文,特补全。
影评的三种立场
看电影《孩子王》之前,老早看过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有一天小胡(金铨)由美国飞台北转来香港,看见我就忙着推荐阿城的这本小说,说:“翰祥,你一定要看,好,写得真好,锥子剃头——另一个传手。”所以,我马上去买了一本,连夜读完,的确小胡所言不虚,三个短篇还真是篇篇都有个看头,同时也听说很多人要把它改编电影,搬上银幕。三个短篇,一下子居然有四个导演争着拍,不,应该说是五个——严浩在台湾拍的一部《棋王》,据说徐克也争着替他埋尾。
看了阿城的小说之后,我认为最适合改编成电影的应该是《树王》,其次是《棋王》,最难拍的(甚至简直可以说不能拍,无法拍)是《孩子王》,因为故事太简单。忠实原著吧,拍出来一定“闷”;不忠实原著吧,又怎能算钟阿城写的《孩子王》?之后,证实陈凯歌正在筹拍《孩子王》,没多久又听说《孩子王》已经大功告成,又没多久听说《孩子王》在北京电影学院试过片,好评潮涌,再之后就听说《孩子王》被推荐参加戛纳影展,因而还令到西柏林影展的主持人很不愉快。
因为他们觉得《红高粱》是次过《孩子王》的影片,结果想不到《红高粱》在西柏林得了奖,而《孩子王》在戛纳不仅名落孙山,还被一些在场的记者们冷讽热嘲地发了一个金闹钟奖。
我问看过《孩子王》的女儿李殿朗:“怎么样,不好嘛?很闷?”
李殿朗认真地说:“不闷,一点都不闷,导演的手法很不一般,很有创意,摄影也相当好,只不过,大多数人对大陆的生活不了解,好像和那些剧中人隔了一座山。您去看看吧,一定比我们可以多看到好多东西!”
尽管听她那么说,心里还是画了一个问号,因为很多看过的人都说闷,看不下去,很多影评也认为导演不忠实原著,或说导演“故弄玄虚,沉闷难明”。而我一向认为影评写得最中肯的石琪也这么说,他在电影茶座上写道:“这些人才是锋芒毕露的,但一下子就露尽而完毕,此后无甚光芒。大陆导演陈凯歌凭《黄土地》一鸣惊人,是否就此锋芒毕露,无以为继呢?当然不可以这么说,不过他随后拍出的《大阅兵》与《孩子王》,成绩越来越不符理想,则属有目共睹。后者还被戛纳影展授以金闹钟奖,因为沉闷得令人吃惊。”
当然,有些影评还是赞不绝口的。我在影圈多年,也拍了八十几部影片,每部影片上映的时候,都有人站在三种不同立场,对影片加以评论:一是公正的影评,有盆话盆,有碗话碗,不偏不护,是所谓的真正影评,(很少很少,偶尔有几位,也因为和搞制版的搞宣传的成了常见面的朋友,久而久之变得不好意思直言谈相了,即使批评两句,也是到喉不到胃)。一种是宣传部发的通稿,每张报纸都大同小异,名为“影评”,实是缮稿。另一种是敌对公司有意拆台的“影评”,有时小捧大骂,有时索兴泼妇骂街。
所以我一向对所谓影评的看法是:说好的,一味赞扬,即使是真的我也当它是宣传稿。相反的,山批海骂,我都当成冤家们(同行是冤家)搞的花样。当然,对真正的评语,或正抓到自己的痛处上令人心服口服的影评也不是没有,在自己下一部作品,当然要特别留意改善一下。此次听说戛纳影展的记者们,专门发给《孩子王》一个金闹钟奖,觉得他们实在有点恶作剧,香港的一本娱乐杂志,每年对影视圈里的人都幽默一下,发十大臭皮蛋奖,也只是博大家一笑,无伤大雅,可戛纳的“娱记”们,居然在参展的影片名落孙山之后,大大的挖苦一番,而影展当局视若无睹地置之不理,实在有欠风度。
听说他们还叫颁奖的人,扮上马戏班的小丑,画上小花脸,穿上彩衣,冷讽热嘲地致颁奖词,简直是岂有此理,好替陈凯歌不值。
一部影片在未看之前,已经听了满耳朵的坏话,当然谁也没有兴趣看了,但《孩子王》究竟是入选夏纳影展正式参展的影片,如果真是拍得毫无是处,推荐的中间人,岂不应该打屁股。
所以《孩子王》在影艺剧院放映的时候,生意还是不错的,而看过的人都说并不感到要颁发金闹钟奖那么严重,尤其对“文革”时期知识青年下放生活清楚的人,更看得津津有味。
谢园的表演吓了我一跳
我跟影片中的男主角谢园特别熟稔,因为他不仅参加过我《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的演出(饰演服侍皇帝载淳的太监张文亮),而且是组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谢园天生冷面滑稽,学谁像谁,拍戏打光的时候,或者外景队早出晚归的时候,他都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给大家听,但绝不是一般的相声段子,全是他自己即兴编出来的。
拍完了“火”“垂”两片之后,我的副导演小许(许同钧),拍了一部社会写实喜剧《珍珍的发屋》,想不到花钱不多(四十万人民币),居然“双叫”(叫好又叫座),其中有一个演“倒凶爷”的小捣蛋,就是谢园。只见他歪戴帽,斜瞪眼,腰里别着四块板儿,抖抖嗖嗖,流里流气,跟演太监张文亮的时候判若两人。这一次,想不到《孩子王》的导演陈凯歌也看上了他,还挑他当了男主角。叫一个冷面笑匠,演一个大智若愚的孩子王,不是陈凯歌独具慧眼,就是叫谢园的单口相声给迷住了。
我不是说谢园不会演戏,可能他在“火”“垂”中的戏不对路;他镜头外面学谁像谁,可是镜头里面,就是学不会他演的角色——张文亮,所以我心里老把他看成后台滑稽,想不到看了他主演的《孩子王》,还真吓了我一跳,一如杨世庆(导演)批评白小曼在《声色犬马》的演出一样:“真怪,胡芮梅根本记不住台词,记住也念不利落,怎么一到李大导的手里,居然会演起戏来了!”
所以,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后起之秀的小老弟——陈凯歌。
中国电影的对白,永远离不开话剧腔,尤其是后配音的片子,这一层粤语片要比国语片强得多。一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告员,由开始到现在不知道换了千万位,可声音语调丝毫不变。不过最近看谢晋和陈凯歌两位导演的电影,已经是完全口语化,连《红高粱》还有点或多或少的明星调调儿,可是《孩子王》里谢园和老黑、陈校长,包括那位演干部的表二大爷,都一如常人的口语化。当然,那位干部表二大爷的“官”腔还是听着怪刺耳的,不过还好,他一出场就是见不得光的被挡在黑影里,使人不得见他的嘴脸。
以前,《火烧圆明园》在国内首映的招待场之后,刘晓庆曾经问“北影”的汪洋厂长:“你看,怎么样?”
汪厂长只说了两个字:“一般!”这次我看完《孩子王》之后代他多说了个字:“不一般。”
真的,就是不一般,有内涵,有哲理,与老牌的小姐周采芹看了《侠女》之后,挖苦胡金铨说:“哟!我们胡导演还讲‘禅’呢?我看他哪点儿‘禅’呐,还带奶腥味儿呢!”相信她看了《孩子王》,也会和我有同感:“不一般。”
有人乍一看《孩子王》,说陈凯歌故弄玄虚,班门弄斧,摆出一脑门子高深莫测的样子,那他还真是髙深莫测了。
时下香港的流行电影
先不说《孩子王》,先看看我们时下香港的流行电影吧,一味地迎合时下观众的低级口味;不是这个情那个情的煽情挤泪,就是一味胡闹,满嘴里跑骆驼的要人强笑。一般观众当然爱看,因为像看连环书一样的,不用什么大脑。哈哈一笑,烟消云散。
一如我们从小看闲书,先看《七侠五义》《小五义》等武侠小说;后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大一点情窦初开的时候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刘云若、冯玉奇的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如今进步了,看琼瑶的《烟雨濛懞》和《菟丝花》)了。再大一点看鲁迅、老舍、巴金和外国名著的翻译小说,然后重看三国、水浒、西游记(如果以前看过的话),再研究研究西厢、红楼、金瓶梅……。古人说温故而知新,年轻的时候看《红楼梦》只看到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三角恋爱;有的听人家说“红楼”是暗春,金瓶梅是明春,所以特别留意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和《金瓶梅》的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可是长大之后,重读红楼又是一番新的看法,说不定钻进牛角尖,也研究起内学、外学和索隐起来。
看电影也一样,我们小时候最爱看《火烧红莲寺》,所以明星公司连拍了好几集,就和香港拍了两百多部《黄飞鸿》一样,如果没有人看,当然就没人拍。古装黄梅调影片,在港台流行了十几年,武侠的刀剑片也流行了十几年。跟着少林寺一兴,南北拳脚、醉拳、醉剑的又是十几年。接着是动作喜剧片,许冠文的闹剧片,如今最流行的是周润发的英雄片和胡闹片。香港人看电影纯为了娱乐,哈哈一笑了之,没人到剧院去听耶稣,所以《老井》《红高粱》即使在国内外都得了大奖,也引不起人们的多大兴趣,更何况是金闹钟奖的《孩子王》?
香港发行公司的朋友们都知道《孩子王》拍出了独特的风格,拍出了清新的气息,可是也知道它在香港不容易被接受,恐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也就无声无息地推出上演,甚至连报纸上的小广告,都免了登,就像有了病不吃药一样,北京有一句俏皮话——有病不吃药——可怎么好?
说实在的至今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影艺剧院在哪里,更没什么人知道《孩子王》究竟还演不演?那天,我去看《孩子王》,愣兜了半天也没找到剧院在哪里,因为附近连个路牌指标也没有。最后还是找到大厦的护卫员,才带我走了一段路,指明了那间剧院。
第二天又到新鸿基大厦去了一次,刚好遇见一位女士也在大厦的自动梯处问上演《孩子王》的剧院在哪里(因为她连那间剧院叫什么名宇都不知道),没等被问的人开口,我马上告诉她:“出这个门口往右,再往右……”我还没说完,她居然啊了一声:“是李导演啊,谢谢,谢谢,您还认得我吗?”我仔细一打量,原来是台湾的一位女导演王萤,我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她说昨天刚到,专程由台北飞来看《孩子王》的。
影艺剧院内部的装修真不错,是我看到的迷你剧院中色调最温和装修得最好的一家。看了《孩子王》之后,心情很激动,差点没为陈凯歌哭一鼻子,我觉得他比《黄土地》的时候更成熟,也更具内涵,居然讲起老庄的哲理,和用禅语向观众们打起哑谜来,难怪有一些人看了要睡觉。
看过十几篇对《孩子王》的批评,有一位表妞儿甚至连什么是“孩子王”都没弄懂。她居然说:“那老师都那么大了,怎么能算个孩子呢?还称王称霸?简直岂有此理。”另一位影评人说他只看了半部“但觉得……”,没看完有什么好觉得,岂不是瞎子摸象。有一位二哥说:“我老早说过,《孩子王》要能在戛纳得奖,我把脑袋摘下来!是我老早说的,有人证明,绝非马后炮。”我想以前也许有人对着梵高的《向日葵》说:“这张画要有人欣赏,能够买上二十元美金的话(当时的确连看都没人看),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夜壶使!”当然,说此话的人,如今早已作古,他怎么也不相信,后人会用四千多万美金,把那张画买了走。
以前有人看傅抱石的画,作了一首打油诗挖苦他:“远看一大片,近看黑麻麻,原来是山水,哎哟我的妈!”那时徐悲鸿看了傅画,写了封信给他,提出用自己的画和他交换,感激得傅抱石涕泪交织。想不到数十年之后,在香港苏士比拍卖行中,傅画卖了三十二万,徐画只卖了五万五,您能不佩服徐院长的法眼?
当然,各花人各眼,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观点角度不同,知识层次各异,怎么说都不犯法: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各是其是,可不必把嘴巴撇到脑袋后边去(要是没有耳朵拦挡住,还真说不定)。
不管怎样说,《孩子王》的导演陈凯歌的工作态度,很执著也很认真,是没有疑问的吧?陈凯歌的影片《孩子王》有没有从未有过的独特的风格,也是有目共睹的吧?
有人说“闷”,并不是完全的理由,您懂得听昆曲吗?我在“艺专”的时候,课外,专门有个昆曲演奏班,我学过几天儿,但听来一样觉得挺闷,可您不能说昆曲不好是不是?我听不懂广东大戏,所以尽管大锣大鼓震耳欲聋,还想睡觉。也看不懂日本的歌舞伎,尽管日本人睡在剧院前排队买票,带着饭盒看戏,瘾头儿大得很,可是,对我这个大外行来说,不用说让我排队买票,就是送票也没兴趣看,即使日本朋友拿着枪指着我:“你的,歌舞伎的大大的看,不看,枪毙!”那我宁愿叫他把我枪毙喽!可我也只能说自己不懂,不能说人家不好,是也不是?
最少分得出好歹
如果我说:“有人要说歌舞伎好,我摘脑袋”,恐怕九头鸟也不行吧?我是个电影编导,拍了将近四十年的电影,虽然没有什么大道行,也还算浪得个虚名,最低限度,影片的好歹还是分得出来的吧?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自己有多少料,可能不知道,但人家有多少份量,还是掂得出来的。论戏剧效果和说故事的本事,《孩子王》不能算是尽善尽美,但在气质和品味上,它还是中国电影中数一数二的。
齐白石先生分析绘画的似与不似,说:“画得不像,欺世;画得太像,媚俗”,我的同学郭韧,到西班牙深造归来,也画起四不像的新派画来,他说:“天下万物皆有形,绘画何必求形似?”所以你可以说陈凯歌画得不像,但绝不能说他媚俗;不俗,当然是曲高和寡了。如果人人听得懂古琴,和《今古奇观》里的钟子期一样,那俞伯牙也就不会碎琴谢知音了!
看了影片《孩子王》之后,一如听了一场可以绕梁三日的音乐,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看到好几篇影评,都说它不忠实原著,所以又把阿城的《孩子王》找出来看了看。
看完之后,觉得陈凯歌太忠实原著了,当然不是说他照方抓药,而是把原著消化掉之后,再经过他的思考、诠释,用电影语言把它再现在银幕上的。看得出,他不仅忠实了《孩子王》,也有前两段《棋王》《树王》的影子。
有人说,陈凯歌的《孩子王》,比诸他前两部的《黄土地》和《大阅兵》更加“……冷峻,晦涩,甚至难懂,电影的空间,也越发广阔深邃”“……已经形成了极具个人色彩的独特风格”。倒也的确不假。
字幕过后的第一个空镜头,就是那个位在弯弯曲曲的山道尾的教室(陈凯歌心目中的教堂),但见云荡荡,雾茫茫,忽而晨光熹微,忽而阴云密布,忽而长虹倒挂,忽而瑞彩千条,那条山道却以不变应万变……青山长在,绿水长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原是自然现象。但自从人们渐渐地走出了一条道,于是就规定很多个条条框框来维护这条道,有人把这些条条框框叫法律,也有人叫“德”,道德的“德”。
《孩子王》中的老杆儿,经这条山道,走进了教“堂”,因为他的离经背道,所以又被赶出这座金光万道的教“堂”,剧终之前还放了一把山火,一心想烧掉那些条条框框。
这镜头的拍摄方法,倒也算不得新鲜,以前我在拍《火烧圆明园》的时候,也用过,在剧终时的一个镜头,把机位定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由西洋楼前的熊熊烈火,到残垣断壁的余烟袅袅,每隔三几分钟,就开机一次,然后再通过黑房的特技融会贯通,所以看起来很像一气呵成。我主要是表现被称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在英法联军的一把火里毁于一旦的可慨和可叹,而《孩子王》中,陈凯歌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道德传统一烧了断,是理想和愿望。
第一个镜头,在队里(知青下乡插队的队),抽着水烟筒的支书,把“我”叫到门口,阿城原著中写道:“一月里一天,队里支书唤我到他屋里,我不知什么事,进了门,蹲在门槛上……”但陈凯歌没叫“我”进入镜头中,只在射入暗室中的门影的一条光里晃了一下,然后就一直蹲在门外,于是展开了足有两分钟的对话(大约两百多尺胶片),“我”在门外“千呼万唤没出来”,“神龙首尾皆不见”,支书扔给“我”一双烟袋,听“我”在门框外把烟点着,之后缕缕香烟在门边半进半入地徘徊。
“我”是主角,出场镜头当然可以卖卖关子,但一直机不动镜不摇,“我”也不显不现,真有点怪怪的。所以石琪说陈凯歌“故弄玄虚”,这点我倒有同样看法,因为电影的片头字幕过后,要尽快把观众带入剧中,使观众们戏我两忘,同鸣共感方为上策。老把观众放在银幕底下不管,导演一味自我表现独特风格,当然是不对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陈凯歌之为陈凯歌,也正如此,因为前者是谁都知道,而陈凯歌是知道不知道的。听起来挺绕脖子,其实是陈凯歌要说的老庄哲理:“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的禅机。
说了半天您懂了没有?不懂?好,正中下怀。
《孩子王》的原著里,阿城认为教育是应切合实用的,教条式的灌输,只能维持虚伪浮夸的教育形式,对孩子们是有害无利的。
“我”第一次走进课堂教书,叫学生拿出课本来,才知道学生没书,上学没书,当官的没印,还真够新鲜的。
孩子们没书,表面是缺纸,其实陈校长的写字台前,就一大堆批判的学习材料。全国十亿人民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印得比字典多万倍,所以“我”一听孩子们没书,马上奇怪地去找老陈(以下是阿城原著):“国家为什么印不出书?纸多得很嘛,生产队上一发批判学习材料,就是多少,怎么会课本印不够?”老陈正色道:“不要乱说,大批判放松不得!有困难,我们抄一抄,克服一下……!”(以下是导演加出来的)——我抄起老陈台上的堆着的一本批判学习的材料翻了翻,看了看,老陈说:“拿去糊墙吧”,“我”冷笑了笑:“擦屁股也可以",老陈无可奈何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在导演的心里,那些批判的学习材料,能够废物利用地擦擦屁股,还凑合着对得起那些造纸工人。如果体验过那种生活,或了解那种生活的,当然懂得其中奥妙,除此之外,不用跟老外说,就算你跟香港人说也没有人信!
山沟的学生抄字典?要是大英百科全书,不得抄一辈子?怎么令人相信?不信怎么能懂,不懂还不睡觉?还不风紧扯胡的溜之乎也?其实,戛纳的老外还不够幽默,送一本金字典多好!陈凯歌对阿城原著改动得最大的地方,是影片结尾之前的几场戏,原著是:“……第二天极早的时候,我回来收拾了行李,将竹笆留在床上。”(此地的所谓竹笆,可能只有到过云南山区的人才懂,连我也不知是何东西,照字面看,应该是竹篱笆,但铺床能用竹篱笆?或许就是广东人铺在床上的凉席一类的东西。)
陈凯歌讲禅说道
那种席也有用一片片竹子连起来的,因为“我”和老黑刚到学校的简陋的宿舍里——简陋到“我”一进门就来了句粗口:“我日他个先人。”宿舍里的床是公家的,可是竹笆却是私人的,人被调走,当然把竹笆带了走,“我”觉得过分,所以他被调走的时候,作者特别描写他,将竹笆留在床上这一笔。
趁了大雾,“我”扛着行李沿山路去三队,太阳依旧是白白的一团,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从包裹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笔地写上:“送给王福,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了“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觉轻松起来……陈凯歌改成“我”在临走之前,把字典留在台上,写道:“王福,以后别再抄书了,也别抄字典了”,“我”走在雾蒙蒙的山里,又碰见个不声不响的牧童,如今他仍旧对“我”呆望了一阵,然后无言地走出镜,画外音传来一阵撒尿声,大有李白诗句中的“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味道。明末清初的朱耷,因为明朝的覆亡,民生疾苦,曾经几年疯疯癲癲的在山中放浪形骸地云游散逛,哭笑无常,自己起了个名字也是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陈凯歌面对着他当前的环境又如何呢——把那些封建的,腐败的,翻来覆去讲经传道的庙堂,和庙里的老和尚,放把野火烧掉,于是剧终前,山上有火,眼中有火,心里也有火,心中也许正在诅咒:“我日你个先人!”
陈凯歌的电影里叫人想得太多了,说的也太深了,跟观众们讲禅说道谁能看得懂?就算看得懂,谁又有耐烦心儿去看?尤其如今香港的观众们,看惯剧中人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编导们又为叫观众们笑一笑,甚至叫大明星吃屎!谁还听人讲道理?看陈凯歌的电影,要有焚上一柱清香,听人弹古筝的耐心,看香烟缕缕,瞬息万变,听琴音铿锵发思古之幽情;然后,口中默念着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心里想着庄子的物我冥合,与骷髅论辩,秋水共语,和大鸿展翼,蝴蝶齐飞。哎呀呀我的老天,谁受得了?因为他用镜笔简意繁,经常一个场景,可以不移不动的两百多尺,两分多钟(香港的广告片,二十秒三十个镜头),视野大,境界高,比如说,“我”领导着由他填词,来娣作曲的那只歌,在落日余晖中,地平线只有四分之一(陈凯歌拍落日的画面,经常如此),一大群孩子坐在地上不动,活像副呆照,远人无目,当然看不见嘴型,一如画外音,唱道:“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识字过三千/毕业能读书……”接着又是:“五四三二一/初三班争气/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歌词可真不咋的,又和主题不吻合。以前,卜万苍导演拍四季歌,每段四句,四段一十六句,卜先生四句一个镜头,已经看得人坐立不安。何况一个镜头一唱到底!其实你要真走在山头上,远远的听见一群孩子在唱歌,不也是如此吗,又没带着望远镜,哪看得见他们的面目表情,为了这个镜头,和几个朋友们抬杠(争论),他们说:以前上海人叫“看戏”,北京人叫“听戏”,闭着眼睛琢磨台上的角儿们行腔吐字的味道,如今连立体电影都有了,还叫人闭着眼睛听电影?有冇搞错?
我宁愿看梅艳芳教周润发跳舞了,舞得狂,唱得热,发仔活泼,芳姐活泼,镜头也活泼。
骂人不带脏字
我跟张仲文大概有三四年不见了,看她一别如故的样子还真是养颜有术,她才一落装由皮包里拿出块小镜子照了照,取出块面纸轻轻地拭拭额头汗,然后,轻启玉齿:“好,《孩子王》真好,凯歌真有两下子,看他的电影,像看他吟诗、作画。听吧!诗中有画;看吧!画中有诗,跟饮茶似的,要慢慢品,所以一般人叫品茗,牛饮可不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第五代导演还真了不起,你们瞧见了没有,在《孩子王》里,他骂人不带脏字。”大家都奇怪地望着她:“喏,不是孩子王教书的不照本子办事吗?后来不是来了个干部么?那干部坐在陈校长的台子后,由天窗透进来的太阳正照着他。孩子王一进房间,他仰头看,有点耀眼,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摘,露出光头,锃光瓦亮的,连苍蝇都站不住。最好的是,他还故意地用手在脑瓜顶上摸了两下子,生怕别人不知他是个无发(法)的,又一次回头仰望房顶上的天窗,拧了拧眉,挤了挤眼儿,露出一副羞光怕日的德行。陈校长马上会意到,忙拿起插杆儿跑到室外,把天窗放下,于是房里黝黑,那位干部同志既无法也无天了,您看这不是骂人不带脏字是什么?比石挥在《我这一辈子》里大骂你亲娘奶奶,要含蓄得多,也深刻得多了。”
刚说完,她回头看了看我,问我看过《孩子王》没有,我说看过,她说:“有一个镜头我不明白,山坡上有几十棵烧焦了的树干,陈凯歌在剧终之前,一个镜头又一镜头,忽而仰,忽而俯的拍个没完,描写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乍看也不明白,但我相信凯歌一定是言之有物,回来重看了阿城的《孩子王》,可也找不到跟那些烧焦了的黑树桩子有关系的地方,于是又看了看《树王》,才明白他的意图。”
原来知青们要改造中国,使中国更伟大,所以要砍掉、烧掉以前的树,种上有用的树,这些没烧完的,就是经那些知青又砍、又烧的尸首,阿城在《树王》里这样写道:“……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地射入山的裸体,只留下黑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
我说:“可能陈凯歌要为他们平反吧,于是把那些焦木,一一陚予生命,看它们慷慨激昂,听它们痛苦呻吟,有的挣扎,有的控拆,有的虽然回身蛇步地仆倒在地,但仍至死不屈。看得出有一棵粗粗圆圆的家伙,昂首怒目,咧嘴拧眉,暴露出一块块的胸肌,一如米开朗基罗的著名石雕一拉奥孔。再仔细想想,他们里面一定有很多在‘文革’中的冤案、假案、错案中被那场人为的野火,烧成这个样子的。您看吧,您一定看得出,哪个是周信芳,哪个是马连良,哪个是石挥、蓝马,哪个是上官云珠,昂首怒目的是吴晗,至死不屈的是老舍;您听吧,周信芳在唱:‘天上掉下无情剑,斩断夫妻两离分’,马连良在唱‘骂一声贼子真大胆,杀人放火走天涯’。假使您不懂美学家的移情作用,您不懂庄子为什么知道鱼之乐,您也就不能与乌鹊齐飞,与麋鹿共舞,那您当然觉得闷:因为您的心走不出大门,见不到天地,不闷等什么?还不睡觉?”这番话把仲文听得目瞪口呆,舌尖冰冷,半天才忽然像想起什么,说:“噢,对了,您这么一说,那几样哑木头还真像人,凯歌大概怕人看不懂,所以有的还给戴上个草帽。”
对于片中的那首主题曲(因为只有一支歌,习惯上都叫主题曲),我始终觉得与主题不合,假如改一下会更切合主题:
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读书没有书/笔录更糊涂/五四三二一/初三班争气/不再读死书/文章靠自己。
同时整首歌呆呆板板的只用一个镜头,我也不尽同意,就像王福念的那篇文章“我的父亲”,如果多加一些画面,观众会更容易接受些,主题曲可以用画面描述一些“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道理,“我的父亲”更可以用画面现出王七桶扛麻袋时,力气有多大。
节奏一直慢悠悠
再加上原著里写“我”和王七桶如何认识的:“‘我’见他扛起两百斤的米包,行走如飞,一班人坐在卡车上,车一死火,王稀屎(王七桶的外号和周润发吃的老虎屎不同)一个人下车死劲地扛车帮,一车人如不知不觉般地仍坐在车里,车头轰几下,继续往前开,他便跑几步,用手勾住车板,自己翻上来……‘我’因为常出山,没有坐过几回车,所以车第二次陷在泥里时,便随他下车去推,车爬上去时,与他追了几步,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没经验,连车都没有扒上,他坐下后,见我还在后边跑,就弓起身子怪叫着……”,总比大家看一个大远景“听”戏好吧?另外,来娣夜晚在山路追“我”的镜头组合,我也觉得不大好,大远景接大远景,令人看起来有跳动感,很不舒服。凯歌的画面很定,从不推拉、横移,也许他知止吧,所谓知止而后有静,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如果观众跟着画面的静止而入了戏,跟戏中人的喜、怒、哀、乐起了共鸣,当然是好,否则静、定、安之后,入了睡眠状态可不大好。
戏的进行,要有起承转合,快慢疾徐,有时静如处子,有时又动若脱兔;台风将至未至之时,草不吹,树不摇,静得怕人,一旦疾风骤至,雷鸣闪电,树石劈,洪流满地,如海门潮涌似万马奔腾,镜头也要如雨打沙滩坑坑点点,瞬息万变,要使观众目不暇给,胆战心惊。
但《孩子王》由始至终,节奏一直慢慢悠悠,观众不像在看电影,而像在参观一个摄影沙龙展,导演和摄影师刻意求工,每个镜头都想使观众永志不忘,但观众们太注意画面,反把戏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好的电影,观众不会再有镜头感,就像一幅画使人看不出笔触是一样的,如果使人看出某一笔是神来之笔,那一笔反而跳出画外,离群脱众,成了全幅画的败笔。我倒不是说电影中的镜头长、节奏慢,就使人感觉闷,闷到要睡觉,其实镜头短、节奏快,一样感到闷。写此文时,我正在日本东京,听说《敦煌》票房收入已经快达日币四十亿,所以下了飞机第二天,就去看十一点的早场,戏的场面拍得可真不小,布景金碧辉煌,服装彩色缤纷,一会儿千军万马,在狼烟四起中狂奔而至,一会儿万马千军又在沙石滚滚中绝尘而去。不知张三打李四,还是李四打张三,反正乱打一锅粥的敌我不分,我们一同看戏的一共三个人,不到半小时,睡了一对半,《敦煌》还真把我们敦入黄粱一梦中。
再想到《孩子王》。对比之下,简直是牛髀与蚊髀,《敦煌》想去参加戛纳影展,恐怕连门儿都没有,可见好坏是比较出来的。如今香港每年制片的数量,几达二三百部;票房纪录超过千万港币的,一年也有个二三十部,但像《孩子王》一样被选去参加戛纳影展的,还没有一部!可能因为太多娱乐片,制片商们在商言商,不要奖品吧?
《孩子王》的原著,主张老庄哲学的“无为无知”,但仍比较含蓄,导演陈凯歌的主张就更落实、强烈,所以主张学生们今后不要抄书,连字典也不要抄!
宁愿下一代反朴归真,这大概是《孩子王》中导演所要说的话,我们的行话就叫“主题”,但不是直截了当地说,而是跟观众们打哑谜,一如问禅于长老,长老持棍便打,那人抱头鼠窜,长老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据此,陈凯歌在《孩子王》中才有:“学是不学,不学是学”的道理,您不懂“禅”,岂不要缠到歪里去?
与陈凯歌谈改戏
看了两遍《孩子王》之后,很冲动,有很多问题在心里打转,马上和他联络。凯歌万万也没想到我会打电话给他,说真格的,我跟他不过在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的大会上见过一次面而已,只记得他高高的个子,留了一脸大胡子,和颜学恕站在一起,不声不响不大说话,反而他爸爸陈怀结倒见过几次,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公子陈凯歌也是位电影导演,果然父是英雄儿好汉。
电话里我告诉陈凯歌,我看过他的《孩子王》,我个人觉得很好,好过《黄土地》,也好过《红高粱》,为《孩子王》不参加西德影展拿去戛纳而很不以为然。
我告诉他《孩子王》正在香港的“影艺”上演,影艺是一间二百人座位的迷你剧院,生意差强人意而已,观众以青少年学生居多,文艺界的人也不少,和《孩子王》同时上映的有《鸡同鸭讲》和《公子多情》,那两部影片都拍很得热闹,所以场场均告客满,也许那些观众看不仅《孩子王》吧!看过也觉得是“鸡同鸭讲”了吧!
我告诉他很多影评说他不忠实原著,我看不然,他当然改了一部分,也看得出他把阿城的《树王》和《棋王》的意向也引入《孩子王》之中。他说:“是的,我和阿城很熟,一起在云南呆了好多年,我跟阿城对中国的道德观有共同的诠释。所谓‘道’,实际上就是伦理、纲常,是一定的社会秩序,‘德’就是维护道的程度,越维护这个道,你的德就越高,一般人叫德髙望重吧。
“中国所有的道,都是通过一定的文化形式去灌输,或文字,或口传心授去灌输,去流传的,以巩固他的道。所以我想,能不能有一个孩子不入这个道。因为每个人在正式接受教育之前,都有一段很天真的时期,就是知道没有太多关系的时期。我在云南看过很多山野的孩子是不念书的,可是他却比念书的孩子有更多的快乐,所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书念得越多,越增加负担和痛苦,就要多思多想,就要忧国忧民,不念书的,生活倒反而平静得多。
“所以我觉得每人都有自己的另外一半,这孩子就是年青老师的另外一半,所以,他一听见是放牛孩子的声音,就去找他,可是找到了又没讲,要讲些什么,孩子又拒绝他,拒绝文化。所以,当他不按本子办事,被传统文化所拒绝的时候,被踢出课堂的时候,就写了那么一个字:牛底下一个水字。”
我问他:“那么,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可能那年青老师想起牛喜欢喝水的事,就弄了这么个字。如今,这个字不仅引起很多人的疑问,连最近一个替《孩子王》发行的美国大公司,也觉得很费解,因为原来的英文字幕上也没解释什么,就糊里糊涂的一笔带过。他们跟我商量了很多次,总觉得没办法说得清楚。我说,这是那年青老师无意中创造的,当然我并非鼓励谁去创造新意,实际上我想那老师临走的时候,不能把一些事情直接告诉给孩子们,所以,他借用自己遇见放中孩子的故事,就偶然变了那么一个字。”
我告诉他,我对于那些焦木的看法。他说:“我跟阿城在云南的时候,知道那儿实际生活中有一个习俗,因为山上的草长得很快,所以每年都要烧山,然后就有肥料出来。我们也不过只借这个由头,对文化创作方面有一个想法,希望真能有一把无形的火,把一些传统的旧东西烧掉,然后创造一些新东西出来。
“当时在视觉上看,就是这么一个想法,毫不觉得可惜,可是当我在二十年后又重到云南,我看到那些烧焦了的枯木,就感慨得多了。觉得那些被传统文化束缚的孩子们,在条条框框里成长之后,会不会变成了那种歪歪曲曲的样子呢?我们在拍摄外景的山区里,看到那些被乱砍乱伐后遗留下来的残迹疤痕,就联想文化大革命对人类的摧残,与对树木的砍伐是一样的。当初我们这些孩子们,就被下放到山区去破旧立新,砍掉成千上万没有用的旧树,如今想想旧是破了,新呢,也没立起来,有些地方又生出来七歪八倒的新树,可怎能和千年的苍松翠柏比?
“所以,我在《孩子王》剧终的时候,把那个放牛的孩子放在这片劫后残余的枯木里,就是想和那些在畸形教育制度下成长的孩子们,来一个比较。”
最后,凯歌向我提供了一个有关《孩子王》的新情况。他说最近法国有很多文章出来,包括《新浪潮电影笔记》杂志的一篇讨论《孩子王》的长文,他们认为这部影片虽然在戛纳没有得奖,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看法:‘我们认为这个片子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知道这个导演究竟在说什么。’这本杂志在美国也有,但是法文的,我只好等朋友把它翻译好了,再寄给您。”我说:“好,我看完一定告诉别的朋友们。”
拉拉杂杂地写了几篇有关《孩子王》的一己之见,也介绍很多朋友去看,看完之后,都异口同声地赞好。有一天焦姣打电话给我,说:“导演,我看了你的《天上人间》之后,马上去看了《孩子王》,其实本来很早就想去看的,不过看了几篇影评之后,就把看的念头打消了,呵呀,太好了,差点错过了。”
看今天报上的消息,《孩子王》在“影艺”上了六周之后,终于下片了,是《孩子王》的悲哀?香港观众的悲哀?抑或是香港电影的悲哀?百思不解。
观众对《孩子王》影片的高深莫测,当然都望而却步,可能唯恐“高处不胜寒”吧!
本文选自《银河上下》一书,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文中略有删节,标题及部分小标题由编者所拟。(原载《天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