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很久看了第二遍,这遍觉得极好。
父亲的葬礼上,小妹丝丝和长姐初相遇。丝丝想留下姐姐,姐姐也想收留妹妹。“这个镇子你最喜欢哪里?”在告别之际,姐姐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丝丝带姐姐们爬上了山形县的山顶,这是她曾经和父亲常常来游玩的地方。
“如果有海的话,这里和镰仓很像呢!”三妹兴奋地眺望着远方,仿佛在用父亲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世界。
长姐安慰丝丝:“父亲会很开心的。其实是你一直在照顾父亲吧。谢谢你。”原来这些隐忍的过往姐姐都知道啊。在那个当下,丝丝曾经拥有的、和父亲一起的快乐时光,以及缺失的、和姐姐们错过的岁月,仿佛都找回来了。丝丝终于卸下了坚强的伪装,在姐姐面前哭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看就忽然听见了风里那些淅淅索索的告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像不急着风干的下酒菜,浸泡在随处可见的寻常物里,深埋进地下。那是镰仓人吐露心声的秘密容器,寄存的是活着的人想要守护的、那逝去又弥留下的亲情的味道。
这缓慢空荡、仿佛慢一拍的两小时,可能是在为我们解开一个生活的谜语:活生生的人在现实中只会说出一半的台词。而另外一半真心想说的潜台词,都含蓄而恰到好处地放在了对白的停顿和大自然的空隙里,藏在了梅子酒、浴衣、炸竹荚鱼、沙丁鱼面包、山顶眺望的海景、少男少女骑行而过的樱花路里。
故事中的父亲音容不在。影片一开始,三姊妹就接到了离家多年的父亲去世的消息。观众本可以在葬礼现场看到父亲的遗容,或者在同父异母的小妹丝丝递来的照片上看到父亲的留影。但是导演(或者是漫画原作?)把他小心地收起来了,连名字都没有提及。三姊妹平静地目送了父亲最后一程:火化的青烟,从高高的烟囱里飘出来,随风而逝。此后,观众只能通过各种人物互相触碰的描述/记忆,像拼图一样去寻找“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他曾经怎样地生活过;如今又怎样活在人们心里。
曾经也算轰轰烈烈活过的人,就这样被拿走了最具真实的、可感知的一部分。观众只能进入到这个如同构建乌托邦一般的海街日记里,靠着剩下的、仿佛虚无缥缈的另一部分:活着的人的记忆,去把这位父亲找回来。
找到父亲的同时,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也回来了吧。
但生活的微妙之处是,人们都在寻找着自己需要的那一部分。而同样的记忆,可能是姐姐的铠甲,却是妹妹的软肋。毫无保留的分享,也可能变成对彼此的伤害。
海街的四季变换轮回,小镇的人们小心翼翼地寻找寄托。在她们动容的瞬间,一切触景生情的意象仿佛不曾改变,但好像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日记,无论是文字,影像,还是未来更科幻的梦境vlog,人们都在试图记录下一个个珍贵的当下,想让云涌般的情绪静止住,想让自己在未来某刻能再次回想。可当下发生时,我们却只觉得这一切都很普通,甚至滑稽无趣。第一次看《海街日记》,平淡地快进完,就关掉了。
想说“我爱你”却不说“我爱你”,只说“今夜月色真美”。把当下对爱人珍贵的情谊藏在“月色”这个普通的容器里。路人听到,只会抬头看一眼;唯有心意相通的人会听见那句真情告白。这曾是写进教科书里的浪漫。可事实却正相反不是吗。会因为“今夜月色真美”而感动感叹的,是开启了上帝视角、知晓过去和未来的读者和观众。当事人才是那个只“抬头匆匆看一眼而已”的路人,把眼前的光景当成寻常的流逝。或许也会沉默,也会心照不宣,但还是本能寒暄过去,心里想:可能只是在说月色,可能还是我想多了。而就算直白地说出来,语言还是会流逝,会变换形状,会随风飘散。
喜欢长姐的有所保留。面对父亲不靠谱的配偶,和二妹任性结交的软饭男友,她只是礼貌地说:“我父亲/妹妹承蒙你照顾了。”漫画里参加完葬礼的长姐这样说过:
这是姐姐没有说出口的温柔。
在影片中,还有让我心动的一幕,是父亲葬礼结束后回到医院,同事医生陪长姐一起等电梯。医生说,你居然收养了小妹,真大胆,有你的风范。看来还是要偶尔听听别人的话啊。可见这位医生就是劝长姐去参加葬礼,并且开车送她去会场的“朋友”。
长姐说,能见到小妹太好了,对医生道了谢。这一刻,“朋友”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电梯来了,医生没忍不住:下次早班是什么时候,一起吃晚饭吧。长姐从容地按下电梯按钮回应说,我去看下值勤表。但就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的一秒,长姐还是情不自禁,微笑地向医生挥了挥手。
就是最后的挥一挥手,让我很心动。在和医生说分手的那天,望着医生一秒转身的背影,长姐也是情不自禁微笑地向他挥了挥手。本来是准备答应和医生去美国的,还特地买了一件新衬衫,那种她平时从来不穿的无袖衬衫。最后她还是穿了平常的白衬衫和蓝长裙。从海边回来,她如平常一般,买了食材回家做饭。就像姥姥说的,“活着的东西就是很费功夫的。”
在结尾的葬礼,是枝裕和还是让四姐妹讨论了他惯常的话题:关于生命、轮回、死亡。五十年后,闪闪发光的美人们会变成迟暮的老婆婆,会变成当年院子里那颗梅子树的年纪。开花结果,最后归入泥土。但就像二宫婆婆最后凝视着丝丝的欣慰和释然:承蒙关照,也算是在眼睛不好之前,赏过了花,看过了人间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