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是枝裕和曾在专访中被同为电影人的斋藤工问道,在选择镰仓作为电影海街日记的发生地时,是否顾虑到海外观众对此地的不熟悉感;而当观众观赏完这部电影之后,是否会产生人并不一定得住在大城市的想法。对我而言,镰仓这个名字其实并不陌生,它毕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家政权,也就是镰仓幕府的政治中心,而去年由NHK制作,小栗旬领衔主演且拥有豪华卡司阵容的大河剧“镰仓殿的13人”,也算是从侧面为镰仓这个地方做了一次宣传。但若不是海街日记,我可能无从得知拥有“古都”盛名的镰仓实际上竟是一个如此“袖珍”的临海城市,也定然永远无法领略到它的美,例如片中仿若永无尽头的樱花隧道和夏夜梅树下的璀璨烟火。
海街日记其实有几分像谷崎润一郎的细雪。然而,尽管同样是四姐妹作为主角的设定,其人物性格上的差异与作品弘扬的主旨简直是南辕北辙。细雪中的大姐现实而冷漠,小妹聪慧但思想行为过于自私乖张,二姐宽和慈爱但又优柔寡断,三妹具有传统妇德却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与海街中四姐妹渴望留在老屋的意向相反,细雪里姐姐们的目的在于把家中未嫁的妹妹尽快嫁出去,如此才不至于使家族蒙羞。原著中大姐说的一句话至今都让我印象深刻:“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三妹),无论是谁都可以。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 似乎女人身上必须盖个“已婚/离异/丧偶”的章其人生才算健全完整。可海街不同,整部电影虽然有男性穿梭于四姐妹身边,但终归是来了又去,那座象征着姐妹们安定归宿的老宅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
影片中父亲因爱上别的女人抛妻弃女,母亲继而愤然抛下与负心丈夫所生的三个女儿,由此家中的长女香田幸不得不肩负起照料两个妹妹的职责,而幸在影片中也一直保持着坚毅端庄的形象。与二妹佳乃的率性自我,三妹千佳的散漫无厘头不同,父亲与出轨对象所生的小妹浅野铃,在四姐妹中与大姐香田幸最为投契。父亲与情人私奔后生下铃,然而两人在短暂的共同生活后没能继续厮守,于是父亲带着小女儿另娶了别的女人。父亲在人生最后的一场婚姻中再一次显露了属于老好人的软弱无力缺乏担当,致使亲生女儿铃受尽来自继母及其亲朋好友的一系列不公平对待,小小年纪便背负了由大人推卸下来的责任,甚至在父亲去世后还被后母一家剥夺了遗产。同样都是过早的成熟懂事,也难怪大姐会与小妹那么惺惺相惜,在父亲离世后愿意抛弃前嫌收养这个由自己家庭破坏者所生的幼妹。幸曾经在姐妹们攻击已婚的恋人懦弱无能没担当时为他辩解道:“你们不知道与一个有心病的人交往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而小妹铃虽然爱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但总是能被身边的人看出心里藏着太多过往不好的事。为何这对年龄差距悬殊的同父异母姐妹都会有心病?因为她们都在不相称的年纪承担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爱与责任本为一体,在大姐承担照顾妹妹们的责任时,只有她自己知道承担这份责任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想负气向父母证明:你们为人父母做不到的事,我都能做到。如果是前者的话,香田幸断然不会爱上成熟已婚的同事。而小妹铃,过往承担责任的对象是让朋友们人人称赞但总是让家人受委屈的“老好人”父亲,以及脆弱胆小爱逃避的继母和她带来的儿子,这些人对小小年纪的铃而言,不是她不爱的人,就是不值得她去爱的人。生而为女人,为自己不爱的人或者不值得自己去爱的人无条件地奉献不啻为一种痛苦的折磨,而长时间让自己担当这样的施与者的角色,不仅会将自己从拥有柔嫩脸颊的妙龄女郎生生磋磨成皮肤皲裂皱纹横生的黄脸婆,心里更是会被不甘和隐忍的枷锁折磨得遍体鳞伤。而大姐幸和小妹铃最终战胜心魔与生活和解,乃是因为她们认识到,这一次她们所负责的对象,是她们深爱的骨肉血亲,也是值得她们付出的亲密姐妹。这一次,爱的对象与承担责任的对象不再发生任何错位。
本片的第一女主角,也就是大姐香田幸的扮演者绫濑遥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女优。她二十岁的时候扮演了白夜行里外表文雅善良,内心因不堪回首的过往而阴暗病态的唐泽雪穗,学生时代穿着水手服一身的楚楚可怜,成年后总是穿着职业正装费尽心力把自己装扮成大家闺秀。而三十岁出现在海街日记里的绫濑遥返璞归真不施粉黛,一副贤妻良母的装束但柔和端庄典雅的气质并不曾改变。或许对很多富有直男审美的人士而言,她的脸不够甜美,缺乏柔和,五官硬朗得甚至有些女生男相,但是枝裕和作为一位国际名导的眼光绝对是明亮犀利的,他曾说过绫濑遥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昭和感,即端庄优雅,古典娴静。此外,绫濑遥的魅力还在于即便给人的静态印象是端庄高雅,但从她别的剧不难看出,只要她想,动态的时候她的脸仍然能够做到妩媚风情,娇俏可爱。这真应了那句话,端庄的女人可以妩媚,可妩媚的女人无论如何都装不了端庄。绫濑遥作为一个女明星绝对称不上是最漂亮的,但我确实从她身上看到了美,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由深厚的文化底蕴静静发散出来的美。对我而言,美就是雅,雅即是美。而欣赏美景与欣赏美人是同一个道理,如果没有物哀这样的文化渊源的加持,即使飘落的樱花和转瞬即逝的烟火随处可见,又怎会让人产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怅惘美感呢?
爱为责任,美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