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2-09

老无所依:导演说

2008年，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一举囊括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导演四项大奖，风光无限。但相对于许多美国以外的影迷而言，面对这样一个当代最深奥的故事之一，面对风格如此鲜明独特的反类型电影，读解起来却并非易事，尤其是需要对科恩兄弟的电影语言风格和创作历程有所了解。
科恩兄弟是美国当代电影最著名的独立电影旗手。哥哥乔尔·科恩生于1954年，弟弟伊桑·科恩生于1957年，都出生于美国，由于他们作品的编剧、制片及导演都是两人共同合作完成，故被称为“科恩兄弟”。自他们1984年获得圣丹斯电影节最佳影片的《血迷宫》成为独立制片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后，正如乔尔·科恩的妻子弗朗西丝·麦克多曼德所说：“我们的风格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系统，我不是指通过好莱坞，而是选择独立制片。乔尔和伊桑制作他们的电影的最后剪辑，完全负责电影拍摄的各种创作。甚至以牺牲最后的经济利益来取得一切。”他们用《巴顿·芬克》、《冰血暴》等一系列的影片确定了自己的艺术风格：特别而模糊的类型电影；复杂情节下的简单剧情；扭曲和黑色的幽默；对于气氛的出色把握。这些内容和形式上的基本特征，甚至影响了以后很多的美国影片，在数年后成为一种潮流。
《老无所依》改编自被尊为现代传奇和文学先锋的马克·麦卡锡的同名小说，当小说版的《老无所依》于2003年印刷发行时，他的作品已经积累了无人能及的人气和声望。《老无所依》的中心内容蕴含着一些马克·麦卡锡一直关注的最具煽动性的话题，而他已经在自己之前的10部小说中一一罗列出来了，如今已然成为经典：美国西部生活的全部方式以及那种以快节奏逼近的结局；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中，最后的荣耀和正义；正在进行的人性与邪恶的对抗；黑色喜剧与现代暴力；诱惑、生存和牺牲之间的相互作用；不断升级的混乱；对黑暗时期残存的爱和一线希望的感动……除此之外，麦卡锡还喜欢有复杂性格的人物和具象征意义的故事主题。这些都会在《老无所依》中得到延续，而且条理清晰足够给电影人一定的发挥空间，或扩充，或丰富，或扭曲他们的电影技能，以一种能够产生共鸣的讲故事方式，将文字方面的力量转移到惹人注目的画面和铿锵有力的语言上。如此一来，很难想象还有比科恩兄弟更合适的导演人选，也只有他们能够忠诚地将麦卡锡那种忧郁的智慧和赤裸的人性完全通过影像传达出来。科恩兄弟已经用一系列实际行动不断在美国电影工业中证明着自己，包括极具影响力的黑色经典喜剧《血迷宫》，以及随后而至的一系列具有创造力的电影传奇，有《抚养亚历桑纳》、《黑帮龙虎斗》、《巴顿·芬克》、《缺席的人》和《逃狱三王》，当然还有那获得奥斯卡奖的《冰血暴》。
科恩兄弟亲自做编剧，将整个故事浓缩成一个紧张简洁、拥有戏剧结构、着重描述黑色幽默和互相交织在一起的人性秘密的剧本。乔尔·科恩说：“原著中有着大量的幽默成分，虽然还不足够多到让你将它称为是滑稽小说，故事本身当然是非常黑暗的，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所遵循的特色之一，而且还很暴力、很血腥，所以这可能是我们制作过的最暴力的一部作品了。在这方面，我们都希望影片能够真实地反馈出原著小说的特色。”他说：“我们想把它制作得尽可能靠近动作电影，总的来说，这是一部有关追杀的故事……但故事真正吸引我们的，还是因为它推翻了这种类型作品所能带来的一切预期影响。”
所以，如果了解了这些，看过了科恩兄弟以往的作品，就会发现《老无所依》从头到尾都不新鲜，但如果被它外在的表象所束缚，就很难真正理解这部作品了。
从主题上来讲，其实影片的黑色内涵更加奔放和澎湃，把“无可奈何”的宿命感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黑色的脉络从《血迷宫》就开始了。1996年获得戛纳最佳导演奖和奥斯卡最佳剧本奖的《冰血暴》依然利用略显黑色的荒诞情节，接近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让这部影片带着难以描绘的特异风格；1998年，科恩兄弟的《谋杀绿脚趾》仍旧有着一贯的，混含着黑色、喜剧、神秘，甚至是略带矫揉装饰的风格。而片中大量关于美国政治历史的暗示、隐喻、嘲讽，则更加晦涩。虽然当时只获得了不温不火的评价和一般的利润，但后来却被认为是一部绝对经典的作品；2000年，《逃狱三王》由原本的一个逃狱喜剧，改动为一个奥德赛式的关于美国历史和信仰的神秘剧，影片对美国历史和政治进行了隐喻式的探讨，追寻着美国民主政治、宗教以及民众心态在1930年代的历史性变迁……可以明显地看出，黑色是科恩兄弟一贯的风格，而在《老无所依》中，这种黑色看起来不动声色，实际上却暗流汹涌，不可阻挡。
在西部片的外表下，《老无所依》的突破比《不可饶恕》（1992）做得更彻底。《不可饶恕》还在努力地消解梦幻和虚假，回到现实，而《老无所依》则已经在玩味的境界告诉你：消解本身也没有意义，现实也非真实。所以与其说科恩兄弟改编了麦卡锡的剧本，倒不如说麦卡锡说出了科恩兄弟正要表述的话。就和他们的前作《冰血暴》、《保龄球绑架案》一样，所有的情节都是围绕着一箱子钱展开。在小旅馆里追踪枪战的一幕中，场景、声效和镜头感很容易让观众联想到《巴顿·芬克》，同样是走廊内外的反复剪辑，利用声音来联系整个舞台前后空间，用一种智慧穷尽的恐惧感把气氛推向高潮，随着一声枪响而爆发出来，再跳到另一个追杀场景里。但是让许多影迷不满却又堪称完美的结局出现时，观众才会发现原来完美的节奏、紧张的气氛、生动的人物都是虚幻，发现牛仔、枪战、追杀原来跟西部片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人鼓掌，有人遗憾，但是你会发现这些虚幻里面的真实，如此动人。
影片的标题No Country for Old Men取自叶芝的诗歌《航向拜占庭》，但是其含义远远超过字面意思。在这个影片里，人物、性格、故事，这些好莱坞电影至关重要的元素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而成为科恩兄弟描述No Country（没有依靠）这种情感的技术介质和电影符号。虽然科恩兄弟一直保持着对人的关怀和期待，但事实是，人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个黑色而荒谬的世界中，人即使有心也会变得无力。人在社会中挣扎，如同一条岸上的鱼，正在被空气所窒息。在过去的作品里，科恩兄弟虽然指出了世界的荒谬，描绘了社会的黑暗，但他们仍然对人抱有一份同情和关怀。所以在他们的影片结尾，基本都是胜利、救赎、回归等喜剧样式。正如在《金钱帝国》中的结尾，天降神灵帮助了本来走投无路应该摔死的男主角，《逃狱三王》中天降洪水救出了即将被处死的三个“新史诗英雄”……类似这样的结尾存在于科恩兄弟的大部分影片中。在一切努力都没有效力之后，人类不得不向虚幻的宗教神灵祈求平安和幸福，科恩兄弟也向他们处境可悲的同胞们送上安慰的微笑。
但是在《老无所依》里，这最后的安慰也荡然无存。在电影里，当地老警长贝尔一开始就用略带疲惫的声音讲述着：他是警察世家，25岁就是这个郡的警长了，但神往那些不带枪的警察前辈。他不久前抓捕的一个年轻人，杀死了一个14岁的少女，和报纸上报道的不一样，这个男孩子说这个犯罪跟激情无关，因为他生来就打算杀人。如果放他出去，他还会杀人。现在的犯罪，你很难去采取什么措施……一直尽力阻止犯罪的贝尔总是迟到一步，无力阻止，最后心灰意冷，对截瘫的叔叔说自己厌倦了正在改变的时代，而且上帝没有如他所愿在他年老的时候来到他的心中，这让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当习惯于好莱坞大公司娱乐作品的观众们最初看到他们的作品时，一时间很难明了影片在说什么，是在讲一个诡异的故事，是在揭示边缘人物的生活状态，还是表达一种卓尔不群的思想？而这种带着魔幻色彩的黑色风格、与好莱坞娱乐片截然不同的叙事手法、夸张变形的人物和情节，营造了科恩兄弟独具魅力的个人影像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演员的表演。无论是扮演老警长的汤米·李·琼斯，还是扮演摩斯的乔治·布洛林，特别是饰演变态杀手齐格的贾维尔·巴登。齐格这个角色为贾维尔·巴登赢得的是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但是齐格其实才是这个影片真正的主角，这个顶着一个1890年妓院老板发型的男人一出场就是杀戮，警察、侦探、店员、路人几乎一个都不放过，直到最后自己受重伤逃走，所遇到的男女老幼中，只有一个杂货店老板和骑车男孩逃过了毒手。巴登演活了这种从里到外透出死亡气息的人物，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看就知道他是疯的，但又算正常，看上去动作很少，有点像‘终结者’，但是带着一颗破碎灵魂的终结者。”但是，齐格这个人物却有着明显与其他杀手不同的地方：他有着自己的杀人符号如硬币、气瓶枪（这是一个绝妙的道具）等，有自己的杀人原则且从不与人讨论。他在杀人后总是怕粘上血，在可能的情况下甚至不愿意看。至少在他心里，杀人并不可耻。正如谈到人物时巴登所说：“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力度的作品，满篇都是在说暴力，或如何控制暴力，或如何阻止暴力所形成的巨大漩涡，然后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在这个世界存活。”
如此看来，在普通观众看到齐格的罪恶时，这个人物其实是另一个巨大的问号，质问的是产生这个罪恶的土壤。片中的追杀源于那一箱钱和毒品，也暗示了人类贪婪本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摩斯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去给垂死的墨西哥人送水，告别的时候对妻子说：“如果我回不来，告诉妈妈我爱她。”卡拉·珍一脸困惑地说：“你妈妈已经死了。”摩斯看似幽默地说：“那我自己告诉她。”这种冷幽默不仅仅暗喻摩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细细品味起来更是满心悲凉。
影片的结尾，悲剧无可阻止地发生了，代表着罪恶的杀手齐格杀人后还是逍遥法外，却意外地出了车祸；辞职的老警官贝尔无所事事，忧郁地对妻子诉说着自己关于父亲的两个梦：在第一个梦中他父亲给他一些钱，但是他弄丢了；在第二个梦中他父亲骑着马不停地前进，要去寒夜里生火……第一个梦很好分析，是他未能完成父亲传下来的警察使命，第二个梦中他父亲的牛角火炬，要去黑夜里生火——这看起来是在黑夜里怀着希望，但正如海子所说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是明天呢？因为今天无法做到。”所以，对于贝尔来讲，在梦里保留希望的原因，只是因为活在一个绝望现实里。
电影，是一个照进现实的梦想。而《老无所依》的出色之处在于，它用一种不现实来告诉你真实。你看到的电影，不是我真正要表达的，你心里感受到的，才是我要给你的。所有的技术都臣服于情感和思想，这才是能被称为艺术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