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进入正题。
观念史,但是英雄三段式
与流行的解读认为主人公Bella是一个逐渐“觉醒”的女性个体,或代表一类女性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不同,这并非现实主义题材,我将整部影片视作一场“观念史电影”,贝拉不是逐渐掌握自主权、觉醒女性主义意识的人物,她就是“女性主义”观念本身,她的诞生、成长、蜕变、独立、复仇、君临,也都是19世纪以来女性主义观念的诞生嬗变历程(正如蒸汽朋克和弗兰肯斯坦手术等背景设定也都是概念界事物)。在此过程中,不同来源的观念对女性主义施加影响,父权制、贵族婚姻制、女性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消费主义资本家(老鸨)、社会主义、同性恋者相继与之发生观念碰撞和交汇(其中很多进步观念也充满欺骗性),终于“自己成为自己的造物”。
贝拉自出生起,既是母亲又是女儿,自己是自己的主宰,对前世前夫而言,既是妻子又是女儿,所以毋宁说她就是“女性”本身。(在此抹去了胎儿的性别,或者说根据生理学或现象学观点,性意识或性别觉醒都是身体作用于大脑,而非有先天性别)借由性快感探索世界,与婴儿的肛口期几乎交织。)性只是探索方式。随着意识的成熟,贝拉从混沌到掌握性主导权的历程,乃至可以随时选择用性,或只用灵魂交流,不依靠男性实现性满足,到最终形态自己掌握“造物之力”。典型例子(也是超现实的),她在成为妓女时,却实则是掌握了性主导权、对男性身体的主导权,能像其他贵族男性学生一样居高临下凝视被解剖的躯体。服饰变化也并非变得“保守”,而是摆脱了“玩偶之家”的婴儿装和洋娃娃造型,迈向中性风格(影片在服饰设计上跨越性别霸权很难)。
通过选择伴侣来选择“主义”的主题是相当传统的,在民族叙事里(如《青春之歌》《天与地》)经常象征民族本身选择了哪种政治制度和道路,但本片好在并非选择,没有一个观念是成熟完整的,主人公始终是吸收、采纳、为其所用,而非信奉和自我献祭。例如她没有接受鸨母的“洗脑”,而是吸收其中最自己有利的成分,衍生出她自己的意义。
在剧作结构上,没有超出传统的男性英雄三段式,观众依旧落入期待她落叶归根,回到父权怀抱。与之相比《芭比》则稍微突破了英雄三段式。
以女性为资产的世界
父亲God明指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无需多言,在原著中怪物要求“父亲”再造一个“怪物夏娃”没有得逞,影片为其续写传奇。另外现实中,这部怪诞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是诞生自女性之手,与作品中男性“创造”女性相反。
父权是控制、规范,是也爱护和鼓励,父女关系不可能只有一面。God在被怀疑邪恶科学家时却展现光明磊落的生命授予者一面,在阴森的控制狂之后却又流露慈父一面,在贝拉旅行期间沦为搞笑担当,最后又要负责总结旅程人生导师。剧作对God的设置相当功能性且暧昧。如果批评男性剧组应该从这个角度。
被邓肯拐走后的彩色世界里,借由邓肯展示者男权社会的评判标准。听话、穿着得体,给男性留面子,装作傻白甜,是男性贵族确立的规则。而邓肯离了贝拉一副生无可恋的状态,因为整个社会以男性占有的女性的“品质”来评判男性的成功。邓肯在乎贝拉,与在乎钱并无差异。伴侣赔钱可大发雷霆,伴侣“卖淫”则是巨大的资产贬值。当贝拉在妓院中借由性主导权来探索世界时(独立谋生),邓肯也像其他被征服的男性一样求饶。一反19世纪以来所有“诱奸者”逍遥自在的故事线,算是一种观念复仇。
妓院桥段的争议恐怕是在“双洁”简中世界的特殊现象。只需要“性别一转”,就立即能识别出,“卖淫即堕落”也是一种男性霸权。为何男性寻花问柳不是一种掉价?为何男性嫖妓是风流,而女性滥交就是沉沦?(这与邓肯展示的男性贵族规范同理)剧作故意用这种倒置,来反观男权社会的价值成见。
而鸨母的话(都被当作预告片旁白了)也包含哄骗洗脑,只有贝拉化为己用的部分值得肯定。同理,如果由“男性女权主义”说出“卖淫就是独立女性”也是冠冕堂皇的陷阱。卖淫的关键词不是淫,而是“卖”。掌握性主导权与夺取资产主导权相隔万里。
剧情脱离了资本规则来讨论身体自主权,也和《芭比》一样是空中楼阁。剧情排除了资本剥削、身体伤害(以及贝拉不需要避孕)等,这些都是现实主义问题,影片要呈现的是观念斗争,自然必须取舍。这何尝不是女性主义在资本主义内部的艰难突围。
永不止步的解放
贝拉演变路上的三个“引路人”,老妇人、黑人布尔乔亚和妓女社会主义者,自然都是观念物,并非典型人物。
老妇人,19世纪下半叶第一波女权运动,《小妇人》《傲慢与偏见》的同时代人,争取到女性识字、阅读、写作和工作的权利,缺陷是局限在富裕教养阶层;
黑人布尔乔亚,第一波黑人民权运动和民族解放动,沙龙革命家,悲天悯人唤醒了女性主义要与群众结合,但拒绝日行一善,学说具有欺骗性(贝拉的钱就像所有赞助革命一样打了水漂,革命即便成功也无非是新的父权制);
黑人女性同性恋社会主义者,劳工运动和民主社会主义运动(非马),因为情节太赶又安排上LGBTQ身份(白左buff叠满),被作为最终摆脱男性实现性愉悦+独立自主+探索世界+拯救苍生的方案。
如果这个模式继续下去,大可再来个机械人、仿生人、电子人,实现《赛博格宣言》 里的后现代身份。但重点就是,贝拉不是选择一种主义信奉,而是选择让它陪在自己身边,真正的独立自主,还是要走“弑父”夺权这条路。
当贝拉走过了世界,又被关在前夫的“玩偶之家”里,正是影片有一安排的用新世界女性主义观念与对19世纪以来从未改变过的父权制的对决。前夫章节的美术风格和冲突阴谋桥段短暂回到现实主义,多义性指向是否之前的章节全是濒死幻觉。这才是全片最惊悚的地方。在超现实中不需要讨论物理合理性——前夫的身体被瞬移、换脑子比取子弹还简单、不换思想就换脑子——对前夫/父亲的处决,是一种观念上之唾弃。前夫的脑子去哪了?在你身边呀!
结局里的女性主义乐园自然也是可能性的幻想,这结局不但交由观众选择相信,也将交由观众在现实中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