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部蛮有意思的电影,《可怜的东西》。它改编自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格雷的同名小说,导演是欧格斯兰斯莫斯。我在豆瓣上看到很多友邻对《可怜的东西》不置可否,甚至鄙夷。这其中,很多评论认为它非常男凝,在这些评论里面,又有不少人将此归因于电影中大量的女主xing爱场面,以及在情节设置上,女主甚至是通过xing觉醒去实现自我成长的。这个观点跟我欣赏这部电影的理由呈完全相反的态势,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所以就有了就这部电影做一期节目的想法。
*以下内容涉及大量剧透,请酌情阅读。
我认为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欣赏一部电影,必然是带着自己的价值观、个人经历和主观感受的滤镜的。我没有资格从专业角度去评价这部电影,而作为一名观众,我觉得它有意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跟我的观点或者是人生经历有契合之处。首先,我观影的一个大前提是:
我有一个非常基本的哲学观点,那就是,与环境互动的身体跟人格主体性是同一的,在这个观点之下,我对xing的看法是,xing体验,是其中一个把握自我主体性的关隘,亲身感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在男权社会的背景下,对女性而言,xing的意涵不在于反抗男性或者利用男性,而在于脱离xing的父权文化意义,从自身出发去感受,体验自己的欲望,从而掌控欲望。性开放并不是目的,打破传统观念,并通过时间诠释并掌控自己的性欲,才算达到实现了主体性的目的。
在我看来,电影设置最巧妙的地方在于,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一个拥有婴儿大脑和成熟女性身体的人。她是疯狂科学家古德温(Godwin)的实验产物:古德温把怀着孕自戕的女人腹中的胎儿取出,将胎儿的大脑重新装进女人的脑袋里,从而制造出了女主角bella baxter。因此,Bella,是一个用自己的身体生出自己的大脑的女人,她生育了她自己,由此,在社会意义上,她脱离了人伦道德和宗教规条的束缚。即便是她的制造者,疯狂科学家,也只是通过技术促成了她生育自己这件事而已,并不算社会意义上的父亲。而在生物意义上,她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里重新置入初始的大脑的产物,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而我之所以觉得这个地方有意思,是因为它涉及到我对自己的研究方向,展开了一个关于人脑、身体,和意识之间的思想实验。简单来说:
大脑的发展,是通过身体与周遭环境的互动,逐渐从大量神经元和突出中筛选出最适应环境的那些,最终组合成一个能够适应环境的大脑,这个过程有一个学术上的专业名词,叫neural pruning。Neural pruning起始于人类刚出生时,会一直持续到20岁后半期。性别的生理和社会差异经由身体参与这个过程,并塑造大脑。这就意味着,一个婴儿的大脑,不管它原本所有者的性别何如,在基本构造上,它至少是没有受到任何社会性别的影响的。而一个成熟女性的身体,是拥有完全成熟的xing器官的身体,它的荷尔蒙分泌水平会达到成熟女性的程度。这一系列前提条件,意味着,电影中这个婴儿的大脑所接收并需要控制的性激素会是一个成人身体所分泌的量,而它所面对的社会环境,也会因为它的身体构造而接近一个成年女性所面对的社会环境。
上述的大脑移植术在科学层面上的可能性是渺茫的,但在科幻故事中却能造就一个思想实验:一个成熟(从性身体结构来说)的女人,在不受任何男性凝视影响(从大脑结构来说)的情况下,会在这个充斥着男性凝视的社会里如何成长。而故事本身,就是作者就这个思想实验所做出的联想。
这个联想虽然因为作者本身的性别而有不够周全的地方,譬如说有人提到的,他没有对怀孕、月经、性病这些对很多女性来说非常困扰的问题进行探索,而是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性交这件事上面,但基本上,他的描述是符合这个思想实验的基本设定的。
最为人所诟病的xing爱场面,其实就是最忠实于这个设定的:婴儿本身就是会不择手段满足自己所有欲望的存在,在没有受过任何的规训和限制的前提下,Bella以一副成熟女性的身体感受到了xing欲——我们都知道xing高潮对大脑造成的刺激非比寻常,远高于一般情况下的理性思考,而作为一个大脑层面的婴儿,Bella当然会以最大程度满足欲望为目的去行动。电影中,她似乎是通过这种欲望而实现了第一次成长——这是她已经成熟的身体对她尚在幼年期的大脑最直接,最能彰显其成熟的刺激,所以也是符合设定的。而且,Bella的xing体验是相当丰富的,不同性别、不同方式,她都有尝试(不仅仅是男人主导的方式),而且她还能相当客观地分辨好坏,作出评价。电影其实很好地刻画出一个不守规训的人,对性这件事情实事求是的态度。
后期,Bella在发现xing不仅仅包含欢愉的情况下,就从单纯地满足欲望,过渡到用近乎科学工作者的态度去看待这件事,电影既有表现她享受性,也有表现她对性的思考,我认为这很符合一个不在男性凝视之下的女人,在一定程度的成长后对性的态度的转变。她不像男人一样征服,也不像女人一样屈服,因为在xing的意义上,她既不是所谓的男人,也不是所谓的女人,她是Bella,她欲求,所以她享受;她好奇,于是她观察。
Bella后来迫于经济需求而成为性工作者的情节,则对应了现实女权主义运动中的重要一环,身体的性化和商品化。有一派女权学说认为,性工作者其实是最自由的女性,因为她们将女性身体从私有领域里面解放出来,变成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让自己获得了独立生存的能力——这一点在电影台词里面也有体现,并且暗合女主角和同事成为社会主义拥护者的轨迹。
当然,性身体的商品化只是女权主义运动发展进程中的其中一环,而且它本身是附带有重大的代价的,关于这一点,有兴趣的听众可以去听一下我前段时间在为什么不爱了的第二期相关节目里面的分享,里面就详细提到这种身体的性化和商品化带来的问题。而这部电影本身也没有特别颂扬bella的这种行为,它只是作为她的其中一个成长阶段被呈现出来,同时也呼应了现实。电影情节过分美化的地方在于,在这段情节的处理上,它直接让Bella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工人,需要钱也有好奇心的时候就能够得到工作,不想再做就能马上离开,跟资本家之间达到完全平等的地位。这就使得这段情节有点过于童话了。但基于电影本身就建立在一个比较荒诞,具有黑暗童话色彩的基调上,这种处理也无可厚非吧。
有些人诟病说,这部电影里面的xing只有xing,而没有情感。实际上,我觉得不仅仅是xing跟情感没有联系,整部电影里的情感浓度都不高。甚至,越到后面,Bella的科学工作者和观察者身份随着情节深入就越明显。她在大部分时间都以一个纯粹的、好奇的心态去观察自己身边的人,包括她故意不把钱拿出来,以观察钱财散尽的情人邓肯(Duncan)是不是足够坚强;也包括她明知前夫不怀好意,却还是出于求知的心态跟他回家,要找到自己的前身自杀的原因。有人批评说电影彻底抛弃了那个自杀的女人,bella也毫不关心因为家庭暴力而自杀的前身,这可能是因为电影在处理这段情节的时候依然没有什么情感色彩,Bella没有大骂渣男,没有哭喊,没有说口号,也没有拥抱已经死去的以往的自己,而是不断强调自己不是她,这种依然冷静,依然以旁观者自居的态度,可能会让有些人将其理解成不在乎。但我觉得,如果她不关心,她为何要跟着前夫回家,又为何要把前夫变成一只山羊呢?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不正正体现了她对自己前身的求知欲和同情心么?
而且,退一万步讲,缺少情感表达,就需要被诟病吗?为什么电影中的xing,必须要有情感才算“观感良好”呢?观感,显然不是电影中xing爱场面服务的对象,它们是将Bella身体和大脑属性以及其成长表达出来的其中一种形式,它们的任务不是在情感上触动观众,更不在于取悦男性或者女性观众,让任何一方觉得享受。
整部电影里面,Bella唯一一次,浓烈到略显突兀的情感爆发,是在她目睹社会底层人士和自己所处情境的差别时,她号啕大哭,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天。这种不假思索,为他人的困顿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甚至为此犯蠢,被人骗走所有的钱的状态,在我看来是非常珍贵无私的感情。这种针对众生的平等的爱,在我的观感里,倒是比那些为xing注入“意义”和“美好观感”的爱要纯粹得多。
还有一处对“爱”的描述,是古德温在Bella出走后制造的Victoria与Bella 的对比。起初古德温只是把Bella当作一个实验品,以控制变量,记录变化的心态对待她,但后来当她要跟情人出走时,古德温的态度却180度大转弯,给Bella塞了钱,让她走,这非常不符合一个科学家对待自己的实验品的态度;甚至,即便自己非常思念Bella,古德温也只是单方面收她的明信片,没有主动劝过她回家,直到他临死。后来他实在无法抑制对Bella的思念,索性新造了一个Victoria聊以慰藉。古德温认为,Bella之所以决然离去,让他如此伤心,是因为他没有完全把她当作实验品,他给了她“爱”,所以他不能再给Victoria“爱”了,因为他不想她像Bella一样离开他。结果是,Victoria没有离开,但也自始至终是一个“半成品”的状态,比机器人还机器。
大家觉得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Bella有主角光环而Victoria没有么?古德温所说的“爱”,又是什么呢?是对Bella的悉心照顾和希望为她找个丈夫么?
在Victoria和Bella的对比中,“爱”是以自由的形式体现的,这种爱,尊重对方的欲望,思考,和她对世界的好奇心。自由,是塑造独立人格的必需品,是一副肉体之所以成为一个人的理由。没有被爱的Victoria,是纯粹为了满足古德温科研愿望和心理慰藉而存在的,而被爱的Bella,是独立于古德温的任何愿望而存在的。所以Victoria自始至终不是人,而Bella在独自经历的过程中成为了人。
有了以上这些看点,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部电影的结局不痛不痒,跟这些设定比起来显得平平无奇,但也无伤大雅了。
男性凝视是一种社会状态,而不是男性个体的专利。不是只要创作者为男人,就一定有男性凝视,也不是只要班底全是女人,就一定没有男性凝视。结构性压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不仅仅建立在眼睛看得见的所谓“敌人”和“压迫者”身上,它也印刻在受压迫者自身,自己就是自己的头号压迫者。
我之所以觉得这部片子有趣,是因为我个人对xing的起始态度和看法转变过程跟Bella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这个思想实验和针对它展开的想象也满足了我对女性如何脱离男性凝视去反思自身的好奇。当然,我跟bella的实际经历是不一样的,我毕竟是个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我的肉体必须承担风险和代价。但我始终认为对月经、性病、和怀孕的忽略并不能构成认为这部片子不符合女性体验的理由,我在《可怜的东西》中看到的是欲望,以及从欲望延展开去的思考,它展现了欲望,没有展现风险,但风险是我的体验,欲望也是我的体验。难道性对女性来说只能意味着风险,而不能是享受和引发思考的方式吗?电影毕竟不是政治宣传片,它的主要目的是呈现和引发观众遐想,而不是教化和启蒙观众,它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告诉观众女性应该如何成长,它只是呈现了成长的一个侧面罢了。而我认为,这个侧面,恰恰是在男性凝视之下的女性最受压制的一面,性的语境几乎完全就是由男性主导的,在这个领域里,除了彻底贬低性,尤其是异性之间的性以外,似乎根本没有反抗男性凝视的余地;但与此同时,性因为其与身体和大脑的紧密联系,又是对主体性建立不可或缺的一面。《可怜的东西》对性的处理使用了直接且夸张的手法,而且减少了大量父权文化为框定并美化性行为而挂上的暧昧装饰,这种手法是服务于主题的表达的,在我看来是亮点,而不是缺点。
网上有人将这部戏跟《芭比》做对比,我个人并不喜欢《芭比》;但抛开个人喜好,我觉得对比这两部电影谁更“女权”是没有意义的。从作品呈现上看,《可怜的东西》的原著作者,并不会带着我在这里说的这些充满女权主义色彩的解读去写这部小说,这是我作为观众的解读,而非作者的意图。《芭比》的主创团队,应该是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去创作的,这样出来的作品,更直白,观点输出更明显,显得生硬且缺乏想象力。我认为,《芭比》是很懂得色彩心理学的意识形态宣传片,单论制作,我佩服主创团队的化腐朽为神奇,虽然我自己对这种努力并不买账。而《可怜的东西》是比较纯粹的电影,一部电影是否优秀有很多评价标准,一部电影的主旨也有很多解读方式,我基于自己看到的东西认为它给我思想上的刺激和视觉上的享受,也给大家提供另外一个可能不是那么主流的解读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