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东西》最恰当的参照对象是1992年的电影《奥兰多》,由伍尔夫同名小说改编。美丽而无知的贵族少年奥兰多获女王宠爱,被许以不朽的青春。此后数百年,奥兰多游走于人世间,先后体验了爱情,诗歌,政治,性……他从男人变成女人,从王公变成平民
——和《可怜的东西》一样,一切游历,源于一处人格真空。世界既是供其探索自我的场域,也是填入真空的质料。
看过《奥兰多》的观众会察觉到两部电影的相似之处。但在这部三十年前电影、一百年前的小说映衬之下,《可怜的东西》有两个叫人无法忽视的缺陷:
第一,这个世界被人为限制了流动性。
第二,贝拉只获得了最平庸的东西——知识(包括生理知识),而不是情感与直觉。
先说流动性问题。贝拉离开“上帝”是明确的伊甸园隐喻。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她是来自女人的女人,而非来自男人肋骨的女人。这是导演明确传达的,贝拉失禁,贝拉肆意索取,贝拉没有性耻感,因为她并非第二性,也不是第一性,她是一个真空,未经重塑。
作为婴儿大脑和母体的缝合物,贝拉的存在即一种否定,否定既有伦理、既有道德、既有世界逻辑系统。对于贝拉来说,和一只苹果做爱(性启蒙),和一个男人做爱,和一个女人做爱,都没有本质区别。这样一个先天拒绝阐释的存在来说,在离开伊甸园后,世界之于它应当是平展而无序的。但事实上,贝拉却遵循了最狭窄的历史线性来进行她所谓的“冒险”:
一开始是性快感(来自男人和手),然后是爱情占有欲里的经济学,然后是生命外在的苦难,最后是抽象的知识、政治——我们甚至会看到,贝拉要等到“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之后,才晓得从女人那里获得性快感,这是匪夷所思的人为干预。
作为对比,《奥兰多》为同样愚蠢而美丽的真空少年安排了七个篇章,死亡、 爱情、诗歌、政治、社交、性、新生,这一切并无历史序列,也取消了现实因果。奥兰多在每个篇章几乎都遭遇了挫败,在每个篇章他都获得或失去了什么,他并没有从中建立任何知识系统,因此也没有获得任何成长。
在政治篇章结束后,奥兰多由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女人。这就是流动性世界的可能性,一个永生者可以成为任何一种存在,在于他的心灵如何看待外部世界。但贝拉没有获得这样的许可。这显得电影精心搭建的荒诞世界十分虚伪。荒诞只是形式上的,贝拉的世界是一个长难句,是被锚定的叙事等待着贝拉进入,而不是事物本身。
贝拉从未接触过事物本身。简而言之,一个精心炮制的“它”,从一开始就被作为一个“她”来对待——她沿着最平庸的历史叙事逻辑前进,她的探险在一个干枯的意义甬道中进行。导演是贝拉的木偶操纵者,显得那些窥孔镜头更像一场控制变量的单次实验了。
这就导致《可怜的东西》另一个也是最显著的问题:贝拉的最终所得。贝拉获得的东西,是一切粗俗的二手货,她获得了认知、知识、哲学,唯独没有获得直觉。
她没有体会到任何超验的东西。
在一个模糊的转变点之后,贝拉先是浮皮潦草说自己陷入虚无,虚无之后又成为一个侃侃而谈、语法准确的人类。她学会使用术语,学会了思辨,学会用语言来形容苦难,恶和美……天啊,贝拉离开伊甸园,就为了接受新自由主义的通识教育吗?
这是电影最令人崩溃的地方,贝拉不是感受者,而是受教育对象。她没有在心灵世界中开辟出天地,反而是成为外部世界的一员。
《奥兰多》是如何处理心灵的丰富过程呢?
在死亡篇章中,女王死后,奥兰多久久伫立在一幅油画面前,画上是一对牵狗的夫妇。少年奥兰多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这幅画,他是否在想,这样的复制能否延续某种生命的游丝?是否包含了一些灵魂的因子在其中?是否在想死亡后面的有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在爱情篇章后,他被美丽的俄国女人辜负,爱情失败后他长睡七天,醒来后他怨恨女人,对仆人说:我想到三个形容词来形容女人,但没有一个值得说出来——多么高明,导演莎莉·波特显然理解伍尔夫,将一切诉诸于语言和知识是一种狭隘,是对外部世界的妥协。绝对的真实只存在于心灵,表达出来就有折损和伪装。
奥兰多四百年的成长是无序的,无法用语言传达,无法总结为知识,而贝拉的可以,因为她只获得了语言和知识,我因此同情贝拉。
对比两部电影,最大的分野在于时间和历史。《奥兰多》是时间,《可怜的东西》只有历史。时间和历史都是心灵成长的容器,看上去是同一种事物,但却截然相反。时间非人力可为,也无法诉诸于人的叙事。历史则是人为的,最终也将为人所言说。奥兰多拥有无限的感受的迷宫,贝拉只拥有有限的符号的长廊。
电影的一切争议,如无穷无尽的性爱,无休止的身体刺激,根源都是因为这种有限,都是因为这个世界虚伪的开放,这个世界由身体和语言的历史主导,且这一历史不可拒绝——好平庸的想象力。
这样的分歧也出现在表演方式上:蒂尔达·斯温顿的脸平静而幽深,那是奥兰多心灵与时间同步流淌而涌现的神思,是一切无法用语言描述、用知识概述的事物,他/她在探险中证实了心灵世界的坚不可摧。
而艾玛斯通的脸被注入了永不停歇的情绪化,一场场风暴,一次次催迫,正如她在这个二手世界里被二手的人、二手的知识所折磨一样,疲倦而惊诧,她必须应对外部世界,必须活在性别与自我的实证主义之中,必须置身这样的板结且理性的世界。
可怜的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