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0-16

双子杀手:看

当我们日常处在世界之中，只有在某些出神入化的时刻，才会巧遇感观突然的敏锐：被眼前/耳边某个具体的事物触发，周遭的一切事物忽然变得真实得不得了，天声地籁、微奥的影像与色彩向你极速涌来。你在这个世界丰厚无穷的物质中呆若木鸡、嗒焉丧我，恍惚只成为天地间的一面玄鉴——是对主体性的忘却吗？与之相反，恰恰是完全的主体性：看。
李安喜欢使之在其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某种禅定空间在影片中发生了非常内在的转化，它开始不再依赖取景等传统的镜头变化。当我们戴上3D眼镜，进入在4K 120帧DOLBY的环境，无需等待时机，我们立刻就进入了“看”的状态。那所被昂贵的松树盆栽所围绕的住宅，即便进入室内，那些植物已经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然而我们在“看”：耳畔萦绕的微声，眼前一只细小的昆虫一闪而过；于是我们发现那些松树，它们每一根松针的静态，它们独特高雅的绿意，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眼前。我的感观不再被区分为视觉、听觉等类别，而是融入在这所住宅的每一寸空间之中；莫若说，影像本身这一次在一种全新的意义上成为我的“感观”，摄影机：一种反分类学的器官。
当我说“不再依赖取景等传统的镜头变化”是来自镜头中的牙。如果人物当时是一个中全景的状态，那么对于几颗被抛到主人公手里的牙来讲，无疑就是一个大远景。但不知怎么地，我（即便没看清）还是完完全全地“看”到那几颗带血的牙。还记得《少年派》当中，那座岛屿上被无意发现的人类牙齿——一个不折不扣的特写。画面中央，是承载着甜蜜梦想的岛屿将你吞噬的承诺，恐惧来自于察觉到死亡本身的奇异诱惑力。一个“无聊”古板的谍战片中，一个杂鱼被女主打掉的牙齿（在画面中仅仅芝麻大小）怎能与之相比？甚至于，一个谍战片杂鱼被打掉的牙齿何曾引发什么特殊的注意？然而我们完全地“看”见了，并且一下子被牙齿这个形象的神秘与恐怖攫住，瞬间进入一种梦样谵妄之中。毫不亚于那被静静保护在绿得透明的叶心中的牙齿。
双子杀手在谍战-科幻总之就是类型片上的复古是双重的。虽然整个剧本显得老套/复古，颇具上世纪遗风，但是我们却跟从来没看过一样，甚至比上个世纪的观众还要惊奇。就像被火车进站吓得逃离座位的沙雕市民一样，当年轻的Junior回过头来，我们看到他的面孔，不由地就和主角一样完全惊呆了（主角看得哪有我们清楚？）。我们终于在经历着这样一种矛盾：对电影假定性完全接受，但同时却像看见了真实的不可思议一样感到吃惊。这正是因为我们前所未有地看到。被吓一次就习惯了吗？再来一次吃惊程度也没有丝毫减弱，第二个出现的克隆体更加不近人性，摘下头盔的动作也更符合dévoiler这个词的描述，无面孔-非人的恐怖在他天真的面孔露出来的一瞬汹涌澎湃地全部转化为另一种恐怖：纯然的不可思议。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不用否认这是完全的类型片，但这不是一般的类型片，我们回到了类型之初——像傻子一样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呐！他们竟然长得一样！太不可思议了！”——这久违的呼喊，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