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海街日记,是不存在现实的美,是少女梦幻日记。其实,她的动人之美在于真实的日常。导演将我们生命中那些最寻常不过的,最不经意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哀乐、离愁纠葛以及生老病死,以一种最恰到好处的温柔与最大的敬意小心地拼接组合起来。是你我最平凡的人生,却看起来多了几分光彩,是最寡淡的食材,却让你我有如品美馔之感。
关于家庭与爱
沿着简单的剧情脉络可以追溯到复杂的家庭狗血故事,干净清新的镜头后面暧昧闪动的是人性弱点。父亲跟着情人跑了,再婚两次也都不如人意;母亲负气离家,留三姐妹与外婆相依为命;大姐承受着父亲出轨带来的家庭后果,自己却喜欢上有妇之夫;二姐为爱勇敢付出,却多次被男人利用;小玲在后妈的屋檐下仰人鼻息,与三个姐妹居住依旧要察言观色;二宫女士身患重疾却遭到多年未见的弟弟勒索钱财;在大阪工作多年却迷失了自我的课长;就连小小的风太都有被家人冷落,那令人发笑又心疼的童年酸楚。这些故事啊,一个一个拆开来讲,都是沉重的,之所以在电影中变得那样云淡风轻,还是因为时间与爱的稀释与过滤。15年的分离冲淡了三个姐妹对于父母的埋怨;10年陈酿的梅子酒也浇灭了母亲年轻时的不甘与愤懑的怒火,可以直面这个伤痕累累的过往,可以回到这个埋藏着伤心的老屋,可以心平气和地与情人的孩子对话;也是四季流转了几轮,四个女孩在老屋中吃饭,喝酒,摘梅子,贴窗花,放烟花,同父异母的顾虑与敏感渐渐被开怀大笑、狡黠的斗嘴以及亲昵的动作所取代了。更因为爱的生长与繁盛啊,三姐妹选择铭记与父母相处的温馨时刻:母亲教会的第一道料理,与父亲的动物园之行,父亲喜爱的山光水色。因为感念爱啊,缺爱的小玲更容易放大每个美好的时刻--一个炸鸡排的幸福就可以点亮整个海猫食堂;因为相信爱啊,二姐佳乃每次恋爱都会全情投入,义无反顾,受伤后继续精心地打扮自己;因为敬仰的爱啊,幸姐才会一直安静地等候着那位有妇之夫,一直对他的婚姻困局表现出最大的理解与同情。因为爱,大家选择的是释怀过去,停止责任的诘问,接纳不完美的爱人,包容他们的慌张、任性与怯懦。
关于生命
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对死亡模样的描摹总是日本电影常见的题材,反映的是具有日本特色,导演印记的生命哲学。电影以葬礼为开头,在葬礼中将平缓的电影推向高潮,再以葬礼为结尾,导演对生命或者说死亡的诠释,莫过于那句经典的台词:“虽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能感受到美丽的东西仍然是美的,好开心。“是啊,始终拥有对美的敏锐感知能力,才不枉来这美丽的大千世界走一遭。是枝裕和对生命的诠释还若隐若现的散落在电影各处。站在一片成熟稻田前的,三个身着黑衣的女生,看着殡仪馆烟囱飘起的烟,千佳感叹着这么多人来道别,父亲还是幸福的,佳乃附和着:听说生前是一个善良的人呢。姥姥的七年之祭后,三姐妹也是随口感叹到有这么多学生来参加,这样的人生也是不错啊。生命意义除了来源于主观感受外,还可以从外人的评价中体现:因为自己的好而被一些人记在心里,就可以说是拥有了很不错的人生了。在电影结尾,导演又回归到这个母命题,抛出了一个可供一生追问的题目,为自己疏浅勾画的解读存下了留白,为电影生命留下了再诠释与个性解读的可能。“当我们离开人世前,脑海里会浮现什么呢?”涉世未深的小玲是“很多”--太年轻而不愿也不懂抉择。二姐想到的是烟火味的人生--酒和男人;大姐的是病房走廊--奉献照顾已成为她的个体意义。这部记录生活的电影,在琐碎叙事中蜻蜓点水般地还触及着一些尚未展开的值得深思的子命题:你选择哪一种离开世界的方式?火葬是豁达还是守旧?如何学会在工作中面对死亡?临终关怀病房对于病人和医生是否都是悖论式存在:医生不是救死扶伤,病人不是吃药求生,二者心照不宣的目标是更体面的死亡。
关于食物
电影三姐妹正式同框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一起吃早饭,之后烹饪美食,围桌吃饭在电影里多次出现。在油锅里滋滋响的天妇罗、吃起来哧溜作响的荞麦面条,满满一碗的沙丁鱼刺身盖饭,独特搭配的沙丁鱼面包,金黄酥脆的可乐饼,不变的竹荚鱼套餐,不同年份口味的梅子酒,咕嘟咕嘟冒泡的鱼糕咖喱饭,这些美食的轮番出场,不只是打通了观众视觉与味觉,更调动了主人公们的味蕾记忆。沙丁鱼面包与盖饭藏着的是小玲对爸爸的回忆;热腾腾的鱼糕咖喱勾起的是千佳对外婆的思念;已故外婆手酿的梅子酒让离家多年的母亲有种再见故人的惊喜;不变的竹荚鱼套餐在舌尖缠绕的是街坊邻里的熟悉味道。每一道食物,都保有亲情与爱煲煮出的柔软,温热与香气,熨帖着人的胃与心。饮食亦是个性的映照:乖巧温顺的小玲与单纯无忧的千佳都受不了属于大人的刺激酒饮;快人快语的佳乃只要冰凉清爽的啤酒常伴;成熟稳重的大姐则偏爱酸味而不是甜味的梅子酒;大姐爱慕的医生偏爱咬筷子也许正体现他懦弱纠结的一面。食物还见证着剧情的起伏。主人公们吃着不同的食物,品味着人生的味道,五味杂陈,冷暖自知。两姐妹在进山的红色火车上捧着列车盒饭细细咀嚼着与父亲那些模糊的过往;姨姥姥带来的冰淇淋在母亲说出要卖老房子的那一刻,让准备冰释前嫌的人们心情又跌落到冰点;背负太多的小玲在灌了梅子酒后才有勇气发泄对继母的牢骚;气急败坏的佳乃也只有靠那一杯冰凉的梅子酒才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大姐吐露温柔的心里话;土豆沙拉是大姐与儿科医生的爱情,用料充足,用情认真,味道清淡,爱情低调,入胃后总有些微凉,需要自己的胃去温暖这不温不热的爱情。食物,有情,有性,是记忆,似你我,伴一生。
关于四季
四季轮转,骨节拔高,掌纹变深,时间流逝。描摹四季就是刻画生活。有时候四季讲述的故事,远比人语要动听丰富,那住在不同季节的主人们:花、树与果实都是安静的见证者也是歌喉曼妙的讲述者。春季樱花烂漫开放,优雅地在枝干上吹出每一个音符,构成音墙,连成樱花独奏的隧道。坐在单车后座的小玲仰起头沉醉着,花瓣抚摸着她那完全舒展的年轻笑颜,拂走她那童年的忧伤,耳语着一个自由盛开的花季即将到来。 夏季是山里的青绿一片片, 是海边的脚印一行行,是镰仓的梅雨滴滴答答。青绿中的粉红紫薇花撩拨着小玲丢下束缚,离开山形。海风沿着脚印细数着四姐妹的岁月年华。 梅雨在伞尖滴落,拨动重逢后母女的心弦。秋日是火红的枫叶在头顶上方优雅地前行,询问着下方的路人:如此枫景,你愿与谁共赏?冬季是冷冽轻雾中的老梅子树,对着从温暖老屋窗口眺望过来的四姐妹,描绘着夏季的清冽甘甜。岁月无言,四季有声。
世事难言,不如话家长里短,聊柴米油盐。生活无尝(常),而美食可品;生命无形,而四季可赏。人性难断,公理难清,不如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