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里讲日本人的吃,说他们在余暇喜好烹调多种菜肴来品尝,一道菜只有一羹匙,色味都很讲究。然后却又讲到,日本人对吃也有只当作是日常而不重其享受的一面,俚俗之人的观念里,快吃快拉是日本人最高德行之一。一日三餐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维持生命之需要,因而应当尽快地吃完。对男孩来说尤其要这么要求,催他们快快吃,不像欧洲人那样,劝他们慢慢吃。及至日本僧人的观念里,食品被当作是药。如是,修行的人不把吃饭看作享乐,只作是必需。

是枝裕和的电影有小津安二郎的面目,所以免不了要拍吃。《海街日记》开场三分钟就是一码早餐戏,姐妹俩席地坐在旧屋的榻榻米上扒拉稀饭,一边谈笑着十五年未谋面的父亲的突然故去,将之比作深山温泉杀人事件之类的奇闻。父亲早年出轨离家,如今传来噩耗,像是隔空中一则陌生人的轶事,两姐妹的惊奇于死胜过哀思故人。幸而大姐进来整顿局面,落座三件事,摆小菜碟,做吃饭规矩,安排出席葬礼,三件事里两件与吃相关,一一做毕,带观众入戏。

剧情渐次展开,父亲的形象始终晦暗不明,珍馐美馔却一道接着一道。剧中人在列车上吃、在自家吃、在路边餐室吃、在海景餐馆吃。吃起来也不分场合时段,搬了新家要吃,新人入队要吃,热恋时吃,失恋时吃,葬礼回来第一件事还是吃。如果把咀嚼肌参与的镜头一齐剪掉,电影缩水岂止一半。

安排了如此高密度的进食,势必影响到人物其他方面的活动,导演是枝裕和干脆把重要戏码穿插进吃的过程中。十四年前抛下三个女儿的母亲回乡参加外婆的周年祭奠,事毕回到老宅,坐在桌边摆明心事,想卖掉屋舍庭院,一口气把这个家处理掉。这么说着的同时,冷饮一勺接一勺地吃进嘴里。大女儿心中积怨,据理力争遂变味作反唇相讥。话到急处,一边的姨婆放下勺子,一碗水两句话端平。

全片的戏眼落在父亲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小妹身上,同父异母的身份制造了一系列悬念。父亲抛妻弃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小妹来到老宅生活,是不是另有所图;三姐妹一时兴起的领养行为,会不会演变成一场家庭悲剧。这些问题在不同场合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他们一边说,一边咀嚼着人间食粮的千滋百味。

姨婆是家中长辈,样样件件看在眼里的过来人,她对大姐讲小孩不是阿猫阿狗,养育成人不容易,又讲女孩虽是妹妹,却也是破坏了自家家庭的女人的后代。大姐一双筷子一动,自顾自吃起来。姨婆接着说,若是领养过来,你怕是又没法嫁人了。大姐嗫着嘴却是不言语,悻悻然一瞥,滋味咽进肚里。

二姐的小男友是纯粹的局外人,蓝色调的海面用玻璃隔出一块理性的空间,面前是刀叉伺候的西式菜品,他帮忙分析剧中人动机,冷静且客观,利落得如同心理阴暗的我们。小妹铃的乖巧懂事或许只是表面功夫,心底里打着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待到真相大白,不知会是怎样一场闹剧收场。长泽雅美饰演的职场OL听得呆若木鸡,手中刀叉盘错半天,不曾入口。

往后的剧情与一棵梅子树有关。老宅院子里栽着这棵树,每年初秋摘下的果实用来酿造自家的梅酒。梅子易招虫,因此要去虫、消毒后方可入酒。工序虽然稍显繁琐,外婆却曾言,活着的东西都是很费功夫的。三姐妹把这句话当作至理讲与小妹听,她是夜饮酒瘫醉,于过往有着难以排解的忧忿。

是枝裕和被视为日本导演中最得小津真髓的一人,浸润小津电影的眼睛即刻就能从是枝的影像中寻找到小津元素。是枝用镰仓的海景满分复制了《东京物语》里老夫妻俩热海度假的一幕戏,二姐和上司坐在堤坝上感叹着他人的生死,远景中的两个背影映衬在海天一色之中,显得美好又无力。也是在此,是枝走出了不同于小津的路数。上司喝完手中的罐装提神饮料,起身立誓,上帝考虑不到的事体,就让我们来想办法吧。如此励志的台词,小津笔下的角色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再看隐没全片的父亲这一形象。葬礼之后,三姐妹站在殡葬馆外,最小的那个说,爸爸一定很幸福吧,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二姐随即附和道,是啊,大家都说他很温柔呢。唯有大姐在一旁冷语,虽然很温柔却是个废物,给朋友担保结果背负债务,同情女人结果立马上钩。小津式人情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待到影片结尾处,大姐对父亲的评价来了个平角式的转换,说他虽然是不靠谱,但说不定是个温柔的人。小津世界观爱好者到此惊呼上当,五浊恶世一秒小清新。

《菊与刀》的作者还讨论了日本人对饮酒和吃饭的区别对待。古板的日本人对这两者有着严格的区分,乡村宴会上,谁要是开始吃饭,就意味着他不再喝酒,“他已涉足于另一个‘世界’”。如今的是枝或许也和小津分属于两个世界,而推崇《海街日记》小清新画风的观众,或许也和沉溺于小津世界的观众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但又或许,《海街日记》只是年过不惑的是枝裕和写给半个世纪前小津安二郎的一封信,信末最后言道,想必你也是个温柔的人。

                                                     2016.6.8-6.10

海街日记海街diary(2015)

又名:海街女孩日记(港) / Kamakura Diary / Umimachi Diary / Our Little Sister

上映日期:2015-05-14(戛纳电影节) / 2015-06-13(日本)片长:127分钟

主演:绫濑遥 长泽雅美 夏帆 广濑铃 大竹忍 堤真一 加濑亮 风吹 

导演:是枝裕和 编剧:是枝裕和 Hirokazu Koreeda/吉田秋生 Akimi Yoshida

海街日记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