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月》里,托德海因斯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卡罗尔》的设计,让两个女性逐渐了解彼此与互相影响,但走向却是偏负面的。
女演员希望了解自己角色原型的真实内心,她不相信对方能够从与自己类似的困境中走出来,不相信其人生的积极。反过来,女演员对自己生活的追究挖掘也让原型格蕾丝的困境愈发不能隐藏,忘年恋持续后带来的夫妻矛盾与成长阴影都暴露出来,这让她的积极展现了“强行演出”的真容,只是以执拗的态度拒绝接受客观现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消极。
这也是女演员与格蕾丝的殊途同归与咫尺天涯,二人形成了微妙的异同关系:女演员把握了二人基于经历的黑暗部分,成为了这个层面下的格蕾丝,但这不过是她对自己的再现,而当她试图进一步成为完整的格蕾丝时,却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对方的“自欺欺人”式执拗。她与格蕾丝拥有共同的黑暗经历,却演变出了不同的消极方式与困境表现。每个人的困境都只属于她自己,无法被他人完全表演,而表演本身又成为了二人“个体经历与扭曲形态之异同”的象征---女演员试图表演出格蕾丝,格蕾丝也试图表演出完美的自己,她们最终停留在了摇摇欲坠的阶段,但必将是不成功的。
进一步地说,女演员试图表演出的“格蕾丝”正是对方尽力表现出来的假象,是完美的“格蕾丝”,而这种完美形象也正是丈夫乔和孩子们心向往之的状态,落实成女演员在格蕾丝家庭中对后者的“取代”: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成为了乔的精神出轨对象与孩子们的依赖长辈,这正说明了格蕾丝对外展示生活的不可靠,将困境的存在与应对者扩展到了更多人物。
电影建立了女演员对格蕾丝的对等与挖掘,从困境到试图掩盖困境的表演,并由格蕾丝的“露出真实”---演员介入而让格蕾丝的家庭问题暴露---而逐步完成与自己的同调。在电影的开头,高度对等的段落中,二人分别处在原本自己的空间中,展示了属于自我的最真实一面,各自房间的私密性确保了其真实。女演员向出轨对象抱怨着工作,随后看到了酒店欢迎卡,上面的名字强调了她的“自我”。随后是格蕾丝,她并不希望演员的到来,暗示了她害怕掩盖被打破的真相。家庭的真相马上得到了展示。
对于丈夫乔,格蕾丝更像是一种母亲的态度,这是忘年恋的潜在危机,也带来了乔的问题。她严格监督着乔喝酒,“第二瓶了”。与之对应的是她对女儿的态度,严格地让她们注意安全,与教训乔时颇为一致。而乔和女儿们对她的态度也非常暧昧,女儿是年轻人惯常的抵抗,而乔则被塑造成了“生活问题的掩盖者”,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家里的表面平和--在先后完成了对乔和女儿的严厉后,格蕾丝打开冰箱,表示“我们有一个问题,可能热狗不够”,这暗示了她对家庭“问题”的体察,而下一个镜头便是乔在烤肠的特写,他在“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乔自己肯定也会有自己的感情,被当做“所思所想都是小孩闹着玩”的儿子,以年上的母亲强权形象者为妻子,面对无血缘的同年龄段儿女,他对这段婚姻的怨言得到了铺垫:朋友说着即将到来的女演员的裸体,乔佯装不在乎地搭话,在女孩尖叫后支开了对方,但他期待着美丽女演员的到来,与对方一样心存欲念,那声尖叫打破了此间家庭生活的平和氛围,正是演员裸体对乔的内心作用,也意味着它即将打破乔维系的表面美好一家。
女演员开车奔向格蕾丝家的主观镜头,预示了她对绝对自我身份的远离,即将进入到格蕾丝的身份--预想积极实则消极--之中,也体现了她作为外部视角的“闯入”,即将从更客观的角度观察格蕾丝,在挖掘中发现真相。同时,这也意味着她对对方生活的进入,自己即将取代后者的位置。在电影的很多段落中,第一个镜头都是前去采风的女演员走入格蕾丝的生活场所的远景,这擦去了她在开头时对自己房间的进入。并且,她的“闯入”直接带来了格蕾丝在家人心中的被取代,乔初见她时手足无措,女儿们则对上过电视的明星无比憧憬。
而在二人见面时,格蕾丝也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她一扫私密厨房里的抗拒态度,这是她与一起在厨房里的女同伴的共识,当女演员说出“希望展现复杂的人性”时,女同伴马上强调了“做友善点”,只希望格蕾丝以一个积极的面貌出现,而非背地里的纠结内心。而格蕾丝本人对女演员也一直保持着“表演积极面”的方针,她在聚会上假装欢迎女演员的到来,表示全力配合,第二次约谈的地点则是插花室,一边介绍自己“能说”的经历,一边让女演员与自己一起插花,“人工花卉”就是她此刻行为与对应生活的象征,虽然美丽却是人工打造的虚假产物,而她让女演员来参与,也正暗示了她希望对方做的事情,“演出这样的自己,成为自己生活包装的一部分”。
最开始,女演员考察得到的格蕾丝,以及她所期待的格蕾丝,都是这样的走出困境之存在 。无论是聚会里听到“演的友好一点”告诫时对格蕾丝夫妻恩爱拥吻的主观镜头,还是远望格蕾丝插花的主观镜头,电影都强调了女演员对此等“美好伪装”格蕾丝的观察与“进入”。而对她的观察、挖掘、表演(“成为”)对象,和谐的家庭聚会始终被夕阳的光芒笼罩,画面变得局部光晕,暗示了这一切的虚幻性。有趣的是,在其中漫步的女演员同样会处在这层光晕中,意味着她此刻以模仿完美“格蕾丝”为目的的“进入此生活”的不真实。
在聚会中,女演员其实已经开始意识到了格蕾丝一家的不如表面。她发现了别人寄给格蕾丝的狗屎。而第二次家访的晚餐上,她试图对格蕾丝挖掘早期经历的内心影响,却被对方排斥,儿子对格蕾丝的家教不满而离席,亲子问题摆在眼前,她却依然敷衍作答,“我们当然会聊天”。格蕾丝在努力掩盖家庭中的问题,女演员试图且愿意相信她,在配合她的掩盖,这是对格蕾丝应对方法的应用,却始终不能像对方一样无视真相的存在:她在理解格蕾丝对过往经历的掩盖解释,而其经历导致的亲子问题正在二楼儿子的愤怒声音中体现无疑,只是格蕾丝和女演员都努力无视,继续对话。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日常的时候,乔是格蕾丝问题的掩盖者,他帮助格蕾丝强调亲子的和谐,“我们过几天还要去毕业典礼”,也会帮助格蕾丝解决恶意寄来的大便。但在私密的内心中,他对婚姻和孩子同样有着不满,作为丈夫的自己其实正是格蕾丝生活由忘年恋而产生困境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在聚会的段落中,格蕾丝要女演员“忽视那个没做完的泳池大坑”,是为对不完美生活的掩饰,但下一个镜头中,乔却站在了泳池大坑的前面。更具体的内容当然是乔对女演员的爱慕,这同样成为了他对真人格蕾丝的不满,可以说那个完美版才是他进入与格蕾丝婚姻的原因--他试图得到年上母亲一般的抚慰,却只是被当成小孩子一样无视脆弱敏感的内心情感,这是他对困境的应对方式,同样是寄托于外人的消极表现。
对女演员和乔的关系,电影有一幕定性的设计:女演员阅读格蕾丝当年老少恋的新闻,念叨并模仿着格蕾丝的神态,面部特写从朝左经过了格蕾丝的照片,随后变成了朝右,暗示着女演员身份的变化,她开始成为了报纸上所写的那个“完美版格蕾丝”,而她获奖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暗示着她此刻借助影后级表演的“成为格蕾丝”,也由其宣读的本名与获奖感言而与此刻“成为格蕾丝”的她拉开了差异。
在她第二次回到“自我生活”的段落中,她表达着对格蕾丝的难以理解,努力地试图继续接近对方,而本身的生活困境也在草草挂断丈夫电话,甚至不听对方说完我爱你的细节中表现出来:格蕾丝与乔的爱情在消磨,女演员也是如此,所以才对格蕾丝能解决自己苦恼的困境感到不可相信,因此要通过扮演格蕾丝,代入其内心从而确定对方的“无法脱困”。随后,她开始化妆,做参加格蕾丝儿子毕业典礼的准备:进入格蕾丝的生活,在“化妆”中试图成为格蕾丝。而在她成为“完美格蕾丝”的同时,乔也偷摸地反复观看女演员的广告,其光彩夺目的美丽对应着“完美格蕾丝”,一个更符合自己审美与年龄匹配的妻子,这成为乔的出轨理由。
在相处的初期,乔会掩盖自己的出轨欲望。第一次单独交谈时,女演员谈到二人“更适配”的同龄,也借此试图挖掘出乔对非血缘子女的相处真相,乔却拒绝回答,并在看到格蕾丝亮灯后马上回家:乔让自己留在了本尊格蕾丝的身边,哪怕后者对他表现出一种督促孩子回家吃饭一样的家长作风,而在女演员面前关闭的车库门也说明了格蕾丝真相的拒绝探查,需要她进一步地了解。事实上,“花草”同样成为了乔表现私密真心的途径。在聚会后的清晨段落中,一组对聚会场地的空镜头强调了私密性,而乔就在这个状态中从格蕾丝的花圃中剪下一片叶子,精心呵护在自己的设备中。此时的聚会场地与花圃笼罩在晨光的虚化中,而下一段中乔手机的照片则是绝对高清的“真实”。他给朋友看了叶子上罕见并排的蝴蝶卵,这是他对更真实美丽的向往,它不来自于格蕾丝的插花,而是脱离二人房屋之绝对自然的花丛,成为破卵而出的蝴蝶,这也是他对这段婚姻生活的向往---获得一个与自己面对真实问题并关怀自己苦楚的妻子,而非掩盖问题、对外表演和谐的格蕾丝。他分享“真实美丽蝴蝶”的对象并非格蕾丝,而最后一个镜头中的他更是背对着自己与格蕾丝恩爱的照片。
但悲剧的是,乔的诉求只能通过女演员来实现,后者的完美格蕾丝也只是表演而已。他--以及所有人物---追求的“自然蝴蝶”,在片头已经确立了结局,只能处在极度的虚化光线之中,并伴随着主题音乐的变奏之一:神经质的后现代式风格,流露出不安定感。这个变奏是生活的真实,出现在每一幕的家庭真相流露时刻,而另一种变奏则动听平和,搭配剧情中表面和谐的部分,也是女演员刚刚进入格蕾丝生活时的“预想状态”展示。
随着女演员对格蕾丝取材的展开,她开始在每一场戏中接触到格蕾丝的相识者们,也在每一段的第一个镜头中“进入”场景,仿佛是步入格蕾丝的过往生活之中,并带来了多重意义上的“表演”。这与她自己的空间“酒店房间”“黑暗的化妆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意味着她对原本人生的远离。而在处理她的采访时,空间的设计也延续到了单一场景内部。在前夫的采访中,导演先用前夫对熟人的打招呼烘托了日常感,随后在谈话进行到“发现出轨”的关键时刻,镜头从正反打突然切到了侧面全景,用巨大而明亮的窗外街景反衬出室内二人的晦暗。同样地,在她采访律师和年轻人的时候,镜头先扫过日常聊天的路人们,随后在交谈开始后给出侧面全景,窗外的日光与室内的晦暗伴随着律师的陈述,始终围绕着格蕾丝出轨后求助的话题。晦暗对应了女演员即将“步入”格蕾丝生活时的黑暗空间,在每一次接触到格蕾丝出轨的关键信息时,她都进入了非日常的“代入”之中,让自己走到了格蕾丝的出轨人生里,试图逐渐了解她对沉重婚姻的真正内心体验。
在开始阶段,女演员并没有捕捉到全部的真相,也不能彻底“变成”格蕾丝。前夫、律师、年轻人都说出了格蕾丝和乔出轨的一些情况,但都没有说明其中的合理性,对这件事同样含糊其辞,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甚明白。而每一个场景也是如此,终究会以日常性的咖啡馆、年轻人唱歌作为结束,只留下一些隐约的蛛丝马迹。因此,当女演员尝试着“完全成为”出轨瞬间的格蕾丝时,也就没办法代入对方的内心世界。她走入格蕾丝偷情的水族店后台,镜头跟随着她进入晦暗,强调了“进入另一个身份”。而当她开始摆出格蕾丝的做爱姿势时,镜头的左侧是突兀的墙壁,音乐响起了“揭示不堪真相”的主题音乐变奏,构图与音乐都呼应了格蕾丝打开冰箱说“热狗不够”的瞬间,格蕾丝看着的冰箱里是她不满于生活的触发点,被右侧的冰箱门挡住,而此刻类似构图下的“右侧”则被模仿出轨的女演员占据,“忘年恋的出轨”正是让她对生活产生不安感的根源,此刻正在被女演员接收。
由于缺乏了解,女演员此刻只能强行体验做爱感觉,却无法达到真正的高潮,特写镜头下的表情从故作享受变为自觉荒谬的一笑,意味着她此刻无法真正进入出轨一刻的格蕾丝,去了解她真实的愧疚与否。然而,虚化光线下的蝴蝶幼虫出现,暗示了“格蕾丝出轨后婚姻的虚假美好”真相的逐步推进,女演员此刻虽然不能了解,但她已经站在了格蕾丝曾经的第一步上,后续将在与乔的出轨中真正变成格蕾丝当年的状态,既是“表演”又是“自我婚姻困境的爆发”,而她也在演与真的合一中彻底发现了自己与格蕾丝的相同,把自己“演”成了格蕾丝本尊,生活困境的无从开解就此体现出来。
由此一来,女演员和乔的出轨就成为了重要的助推。它通过乔揭示了格蕾丝婚姻的不美好,而女演员在此行为中展现的婚姻困局也让她与格蕾丝完成了细化的合一,既看到格蕾丝的不美好也直面到自己的不堪,深度了解并彻底“进入”了对方。二人第一次有暧昧推进的医院段落前,女演员拉上窗帘,与外部的日常环境隔绝开来,开始模拟格蕾丝年轻的照片,观看乔年轻时的照片与其他年轻人的裸体视频,她在尝试体验格蕾丝对乔年轻肉体的渴望,已经处在了对方的生活环境里。随后,镜头从年轻人裸体瞬间切换到了x光片,一个病人在屋顶上滑板摔断了手,这让人想到了格蕾丝命令子女的“我不想看到谁从屋顶上掉下来,帮我看着他们”,这暗示了乔之于格蕾丝实则“儿子查理”的自我认知,夫妻二人实为母子上下级的表现。女演员说出暧昧的勾引言语,而她与乔之间则隔着反射出的x光片,暗示着“乔在格蕾丝婚姻中的不平等体验”对她们关系的推动作用,从视频里体验格蕾丝昔日感觉的女演员正在成为乔的完美理想版格蕾丝,并在最后发现所托依然非人,女演员与格蕾丝让他喜欢的完美形象都只是表演,对生活的期待反复落空。
而对于真实的格蕾丝,乔也有所表现:在“密会”女演员之前,他看着电视里重建独栋(暗示夫妻二人的房屋中)的节目,窗外是那个暗喻着“格蕾丝要别人无视的生活阴暗面”的泳池大坑,二者在不同层面对应了他与格蕾丝的家庭环境,正在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变得牢不可破,他则只能麻木视之。他与别人发信息来袒露真情,满足自己不可抑制的出轨欲望,下一幕中反将自己与儿子的甜蜜照片收起,随后回到被格蕾丝命令的“日常空间”之中,前者只能停留在暗中自我排解的程度。
在此时,女演员不能完美了解格蕾丝,因此她的代入也只是停在了暂时的状态。她与乔的医院暧昧中,乔关上了灯,晦暗的空间似乎将带来亲热行为,也对应女演员对格蕾丝空间的进入,却马上回到了灯亮的状态,乔没有做任何事情。而在女演员和格蕾丝女儿的关系中,我们同样看到了这种设计。女演员和格蕾丝一起坐在落地镜前面,格蕾丝的身影映在右侧的镜子中,与女演员形成了姿势与朝向相同的关系。格蕾丝在抗拒女演员擅自采访别人,试图保护自己的真相,而女演员却在礼貌的同时暗中模仿格蕾丝的神态,她实际上恰恰是在浅层表演着“掩盖问题而进行完美版表演的格蕾丝”。而对格蕾丝则是深度“进入”的“二人合一”,她与格蕾丝的高度吻合正是此意:她并没有时刻进行表面的演出,在自己的动作姿态中却已经与格蕾丝的身影高度同步了。而对女儿来说,女演员是她理想中的“母亲”,在她朝向二人时挡住了格蕾丝,这让她反而像在只是在与女演员对话,而格蕾丝则退到了“只有镜中”的位置。但这也同样是稍纵即逝,女儿最后一次试衣走出,镜头切走,格蕾丝与女演员去到了深景之中,上述关系解除了。
在女演员第一次取材格蕾丝前夫之前,一边化妆一边对格蕾丝的阴暗面进行恶语揣测,对丈夫的电话也是爱搭不理。这是她最真实的性格,并非表面上的优雅礼貌,那不过是她作为女演员的职业表演而已。同时,她也在格蕾丝身上进行了表演,首先依然是佯装出来的“礼貌”,对对方的积极面做出夸赞,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内心:首先是自己的阴暗,随后是自己对对方的看法,自己从婚姻中得到了阴暗,因此对方应该也不会在如此创伤的婚姻中完全无事处之。并且,她也在进入格蕾丝的生活,对其代入进行共感,从而达成了又一种深度的“表演”,试图挖掘出对方的真实阴暗面,或看到其走出困境的方法。在她即将开始格蕾丝前夫的采访时,黑暗的环境意味着她所处空间的特别,而化妆则是“对自己素颜的掩盖”,她即将“打扮”成另一个人,这也是她与格蕾丝等人的接触中始终保持浓妆的表意。
以扮成格蕾丝为目标的化妆,代表着女演员成为对方的下一阶段,此前的她只是通过外部的介绍告知而了解,偶有亲身体验的“宠物店后偷情”必然也无法真正体会深入。当她完成“化妆”后,也得到了前夫和年轻人的关键信息:“只是少数人在不停买她的烘焙,为了让她看上去受欢迎”,以及歌声结尾的“也许你被盲目了双眼”。女演员第一次明确意识到,格蕾丝的生活并不像其与众人相处、在旁人口中的那样和谐温馨,这只是一场所有人都在参与的表演,就像她第一次参与聚会时格蕾丝朋友对她的告诫,“你拍出好的东西就够了”。这也解释了她此前在采访中的一无所获,人们是在有意识地帮格蕾丝遮掩,并拒绝流露出自己对格蕾丝的真实负面态度,只是以古怪的含糊其辞作为应对。
随着对这一点的了解,女演员接触到了格蕾丝的真相,而这是由前夫和年轻人的外部告知,接下来则是她“化妆”后的进入其人。电影带来了一个非常出色的段落,应格蕾丝女儿邀请上课的女演员步入学校,镜头在她对学生反应的观察表情与她的第一视角之前反复切换,她在体会着学生们对一个瞩目女性存在的态度,而她视野里的大家则是混杂着对女艺人的好奇、窥探、兴奋,以及来自男学生的隐约性冲动。第一人称之下,她仿佛是以格蕾丝的身份步入了这里,接受众人态度复杂而又表面积极的反应,所有人皆知她扮演格蕾丝的设定更是强化了这一点。这带来了镜头表达上的身份混合性,女演员似乎开始代入了格蕾丝的角色,看到了她感受的生活氛围,“表面和谐“的主动机音乐也象征了这一点。随后则是文本层面提供的混合,在女演员回答问题时,镜头始终在格蕾丝女儿与众人之间切换,强调了女演员(格蕾丝)在她们心中的形象变化,话题主体的“性爱”和“道德观”也正符合格蕾丝的争议方向,即对未成年偷情与性爱的真实想法,是否“毫无廉耻”。女演员对”演床戏”的说法非常微妙,“当你来了感觉后,你会不知道自己是在装作快乐还是装作不快乐”。这同时对应了她与格蕾丝的反道德观性爱经历,对她本人而言,工作中真快感无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廉耻行为,而她只是在“表演”不快乐,而从她扮演格蕾丝的角度而言,此前在只有外部信息的情况下,她在宠物店的模拟格蕾丝偷情是“装作快乐”,而后随着代入对方会转变为“装作不快乐”。
对于格蕾丝本人而言,她拥有偷情未成年人的无廉耻性爱经历,“表演”着的则是“装作快乐”,似乎让自己显得不受道德谴责与周围非议。在这个讨论表演的内容中,女演员的言谈描述了自己的表演,又暗合了格蕾丝的经历,而这又构建起了她对于格蕾丝的代入“深度表演”。而众人的反馈则同样指向了她,并暗合了对格蕾丝的态度。女儿对她在性爱上的无廉耻、对渴望表演灰色人物的道德观感到不满,“完美版母亲”的期待破灭,而这也带出了女儿对格蕾丝的复杂态度,“你为什么要扮演一个道德争议的人”,女儿对真实的格蕾丝不满,但不想撕开这层窗纸,而是像此前那样将家庭维持下去。其他学生的反应同样如此,对应了前夫所说的“大家努力让她显得无事”。在她谈到“了解角色”的“走入内心”时,镜头将她的脸放在了一角,中央空洞的构图强调了她此刻对格蕾丝的深度代入与境遇“进入”,而这种境遇便是结尾的全景,人们对她的发言感到不满,又只能尴尬沉默,就像对格蕾丝的“佯装无事”。
从女儿出发,在女演员的“走入格蕾丝视角“后,她展现出了更多的相应状态,自己仿佛是在以格蕾丝的身份和旁人互动。女演员对女儿的打破无疑是双重的,既针对她心中真正存在的“完美版母亲”,也包括了她希望维持假象的相同存在,这也让女演员对格蕾丝达到了又一层的代入,她对女儿所做的正是曾经格蕾丝的行为。而当她开车送女儿回家时,女儿的冷抗拒与她欲言又止和下车后的无奈远视,都完美创造了母女之间的互动感。
在这个阶段中,女演员对格蕾丝也有着非常明确的“深度代入”。此前,她处在黑暗的环境中,自己化妆成“格蕾丝”,而仍处于外部了解阶段的她还在念叨着不理解。而在学校首次深度代入视角后,再次回到化妆场景中,环境变得确切起来,正是格蕾丝的居家,而格蕾丝为女演员化妆则意味着二人的直接共通,以本尊之手画上了本尊的妆。更具体的层面上看,此刻也交代了女演员和格蕾丝的成长经历共性,她们都拥有一个学术成就极高的母亲,而自己的工作则未能得到母亲的认可,这带来了显而易见的童年阴影。可以说,也正是因为自身经历的不完美与难以消化,女演员才会对似乎毫无阴霾的格蕾丝无法信任。
女儿的“完美母亲”破灭了,乔的“完美妻子“则还在持续。在这个阶段,电影第一次展示了乔的父亲,他不想去参加孙女的毕业典礼,以大量抽烟排解情绪,乔也将烟掐灭在同一处,父子二人对年龄差距过大婚姻的不满直截了当。随后,乔完成了对现实与理想中“妻子”的多层面选择。剧情上看,女演员和格蕾丝一起出现,格蕾丝要求他做家务,而他却与女演员一起外出。而在“空间”的选择出发,他看着电视里修建独栋的节目,独栋对应了他与格蕾丝的房子,此前也有泳池被不断修好的同义要素,泳池和节目里的独栋代表着他与格蕾丝家庭的愈发不可改变,却是格蕾丝口中“当它不存在”的大坑,以及乔一脸呆滞看待的“抽走其精气神”存在,他似乎即将成为此间的活死人。而他选择的则是与女演员步行并袒露心扉的自然空间,甚至在女演员出现之前,他就用自造的蝴蝶孵化景观的---在格蕾丝的房子风格中格格不入---“自然空间”与其他女生建立了暧昧的联系。
但是,我们也能轻易地看到电影对乔希冀的
否定性暗示,他的自然空间也是人造的,与格蕾丝的插花并无区别,而当他与此刻尚保持完美的“妻子”女演员走入真正的大自然时,谈及自己爱上格蕾丝的瞬间,阳光将一切虚化,暗示了乔所言与所处的双重不真实:他曾经与格蕾丝开启的美好爱情是不真实的,此刻与女演员的“美好重来”也同样如此。乔将女演员作为曾经想象中的格蕾丝交往,而女演员也借此体会到了格蕾丝在爱情经历中的心境。
到了影片的后半部,托德海因斯却带来了对黑暗与表演的表达升级:掩盖黑暗的真正完美“表演”只能作用于自己,而借对他人的表演而掩盖自己的行为则不可实现,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不同程度的拙劣表演,这带来了他们各自不同的不幸。
对此,首当其冲的便是女演员对格蕾丝的表演。此前,她逐渐深入了格蕾丝的生活,看到她与自己在家教阴影与不伦恋情上的同等经历。这让她的表演逐渐“进入”了对方,甚至与格蕾丝一样唤起了对方子女的羞耻感而被排斥,这事实上也正是她自己的内心状态,所以才会如此顺利地完成对格蕾丝的“进入”,这也是对自我的另一种再现。来到这一步,她已经确认了自己对格蕾丝的初判断,对方的生活不会如此纯粹地充满光明,而是必然与自己一样。
在这个节点,电影给出了标志性的一幕,象征女演员对格蕾丝的“进入”巅峰: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侧对镜头而看不到脸,正在化妆的姿态同样不可见,这意味着其表演的进阶,已经不再需要外部装扮,而是让原属于自己的生活“环境”完全变成了格蕾丝的,原有面目甚至都淡化了,而她的身影投在远处的镜子中,侧面的姿态让自己仿佛被分成了两个人。此前她自己的化妆照镜子则是正面镜头,不存在并列的二人构图。这暗合了此前她与格蕾丝看女儿试衣服时的构图,彼时的她身边是“分离”出来的格蕾丝身影,而此时则变成了她自己,定妆照上的她更是几乎与格蕾丝完全相同,意味着对对方“进入“的再升级,而她与格蕾丝的不伦经历吻合度也更加明显,与电话中男人的关系明确为婚外恋。内心状态,生活经历,她自己都与格蕾丝有了同步的条件,而她也确实进入了对方,通过对对方黑暗经历的深度共感而走到了“格蕾丝不光彩内心世界”的大门里。
但是,当女演员试图了解格蕾丝在这种黑暗之中的“希望之心”时,却发现了自己的无法理解。当她完全成为“格蕾丝”后,对方生活里的一切负面因素也就直接压向了她。她共感并进入了与自己共有黑暗面的格蕾丝,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执拗地坚信一切会好,会无视现实一般地自欺欺人。这是她最开始就表示不理解的部分,而哪怕到了已然足够代入其经历的今天,她依然没能解开这个困惑。这是只属于格蕾丝的“黑暗”,是她与女演员的同与异---相同的困境,不同的沉沦方式。幸福的人有相似的幸福,不幸的人却各自相异,女演员其实只进入了格蕾丝等同于她的部分,而对其他层面则始终一筹莫展。格蕾丝的沉沦方式正是她“对理想化自我的表演”,而女演员的“表演他人”则必然无法成功,因为她对困境的沉沦方式是不同的。
女演员停在了对格蕾丝局部的进入之上,在其他人眼中,她与格蕾丝完全等同,完美版的期待不见了。格蕾丝家族对她逐渐熟悉后的“明星光环打破”,开始产生对普通人的态度,在表里两个层面上高度吻合。最明显的是格蕾丝的女儿,小女儿对她在道德观上对等母亲的不完美已经心生厌恶,而大女儿则在小女儿的表情帮衬下,在餐桌上直接质问她“是否就这么自然地加入我们”。而在前夫一家方面,年轻人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甜美,先是对女演员喷吐香烟,反而对女演员说出了用格蕾丝情报换取工作的市侩要求,而曾经的他还是欢乐跳脱,一言不合就台上泼水的文艺青年。
这种态度的变化来源于女演员光环在接触日久之下的消退,年轻人和女儿都不再会因为“她是明星”而用憧憬美化一切,他们初见女演员时的兴奋和紧张也已经荡然无存。事实上,这也符合格蕾丝在外人--特别是乔--眼中的形象变化,从自带光芒的存在逐渐日常,露出不积极的一面,而这也正是其人走向真实的过程。
在这里,特别一提的是乔。他同样展现了经历与内心的阴暗面,以及从格蕾丝身上的求而不得。在她与女演员做爱的时候,首次谈到了自己的过往,因为与格蕾丝的不伦而伤害了前女友,对此心怀愧疚。这引出了乔对不伦之恋的渴望,甚至在格蕾丝此前的陈述中,他一直就在与多个女孩交往。而就在她与格蕾丝结婚并“精神出轨”女演员的同时,还在与群友在线暧昧。可以发现,乔对不伦之恋有着浓厚的依赖,他并不希望专一爱情的婚姻状态,面对群友的结婚问询沉默不语,并在婚外恋的愧疚与负面体验中希望用对方的抚慰来开解自己。他会向群友吐露真心,并得到对方的回应,而女演员作为“完美版格蕾丝”,同样给予了他慰藉,在树林散步时倾听他的烦恼,并做出细致的反馈,这也是女演员的外形身份“光环”之于乔的意义升级,是他眼中“能够抚慰他,而非求他抚慰”之后的“格蕾丝”,他对女演员肉体的憧憬想象也就升级成了对其内在美丽的期盼。
在另一方面,格蕾丝给乔的却是“索取”,二人由此构成了一种“互相要求对方成为掩盖黑暗之物”的微妙关系。乔希望得到格蕾丝的安慰,这也是他寻找年长女性的原因,得到母亲一样的照顾。但格蕾丝带来的却只有母亲的“严厉”一面,要求他为家庭奉献,在精神上则要抚慰自己--当前夫不再购买烘焙,格蕾丝自以为的和谐前夫妻关系破灭而大哭时,乔需要安慰她,并将对方不要的蛋糕“物尽其用”,不再是格蕾丝口中“只能扔掉了”的废品,而是夫妻二人享用的甜蜜。在电影的早期,乔就在制作格蕾丝认为“不够数量”的热狗,帮格蕾丝圆场儿子的叛逆离席,在拥抱格蕾丝入睡时必须反复喷香水来遮掩木炭味--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一幕,环绕格蕾丝的味道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乔掩住了,她闻不到便停止了哭泣,但导致哭泣的“木炭味”(对应“热狗不够烤了”)依旧存在。乔并没能消除格蕾丝生活中的问题,只是在为格蕾丝制造幻像。
然而,乔自己同样需要抚慰,并对不能给予的格蕾丝产生了不满。这种隐约的情绪随着电影的推进愈发明显,在吃蛋糕段落的拥抱中已经完全爆发:他继续说着“电影会让人们更了解我们”,但背对格蕾丝的表情却已经不再明朗,露出了疲惫和无力。格蕾丝破灭,女演员则是他的下一个期盼中的“格蕾丝”,同样的不伦恋开始,同样的憧憬,同样阶段性满足憧憬的“抚慰获得”,他得到了对方的关怀和注目,而非只有自己在对外输出。
乔的又一次破灭,也就与女演员对格蕾丝的升级“表演”失败密切联系起来。随着对格蕾丝黑暗生活的直接接触,女演员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原原本本地感受到了格蕾丝生活的负能量。在毕业聚餐上,她亲身体验到了格蕾丝面对各种负面因素的升级恶化,以及对此的无可回避。两个女儿不给她任何面子,她像此前儿子离席一样情求乔圆场,乔却不再像个父亲一样开口,这说明了一家人表面完美状态的打破。此前,他与儿子一起坐在格蕾丝不让上的屋顶并真的差点掉下来(如格蕾丝担心儿子与医院里年轻人一样地“摔断”),学对方吸烟,已经暗示了他对自己与格蕾丝身份的新态度,回到更匹配自己年龄的“儿子”,并与女演员建立新的恋爱关系---在一组远景中,乔和儿子身形相近,而同时呼喊出声的格蕾丝与女演员也几乎一致,后者既代表乔的选择态度,也是女演员的“进入”。乔不再佯装“父亲”角色,不再忍耐着掩盖格蕾丝的受打击,子女也不再掩饰对母亲的敌意,格蕾丝的爱情和亲情同时动摇。随后,前夫一家乱入又离去,打破了表面的前夫妻和谐,格蕾丝面对女儿“这下彻底尬住了”的嘲讽面如死灰。
这一段的结尾与此前女演员参加聚会的和谐收场,意味着格蕾丝对其掩盖的阶段性失效:她要求“别去看泳池的大坑”,抗拒女演员私自接触他人,抱怨“她到处出现”,都在努力为其妆点出一派和谐,此刻却把所有问题都展现在其眼前,甚至无法遮掩哪怕一点。发现这一点的女演员,似乎已经掌握了格蕾丝与自己相似的一切,与她的黑暗面完全融合了。
然而,如上所述,这也恰恰带来了女演员迈入更深一步时的无力,即对于“完全无视现实问题的执念”的不理解。她自己进入了格蕾丝的黑暗生活,在与年轻人再遇时,街前一组人边走边讲述“这棵树上吊死人”的故事,在环境上直接定义了女演员与格蕾丝对其实际“黑暗生活空间”的共有,前者正作为其本体身份而处在其中。同时,她再次与格蕾丝一起化妆,自信强势地迈入房间,意味着她自认为掌握了“变成格蕾丝”的能力,可以直接走进对方的化妆间完成变身,而非再由对方帮涂口红。然而,当格蕾丝说出“我的期待就是一切都会好,我就是这么天真”时,女演员却是错愕的。特别是当她随后被年轻人告知格蕾丝被兄长强暴的童年阴影--年轻人此前对于性爱的少许流露变为彻底放开,女演员对格蕾丝生活不光彩面的进阶深入--后,对此时其兄妹仍有联系的表述便会更加错愕。
在电影里,化妆间的段落非常独特,它意味着女演员对格蕾丝真实面的接触与尝试进入,而非其他的现实化场景,因此这里的格蕾丝所言并非嘴硬,而是真实的内心想法。此前,女演员一步步地建立了解并成为了格蕾丝,镜中人也已经不具备她的原本形象,但到了这一刻,当格蕾丝从此前的“黑暗”延伸到“应对黑暗”时,完全接触了所有黑暗面的女演员却第一次无法共情了。格蕾丝走开,镜子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而最后更是由格蕾丝强势询问“是否送你”,她先拒绝而后只能无奈答应。强弱势关系逆转,她从主动进入变成了放任对方离开,“成为对方”的化妆也失败了。
显然,格蕾丝的完整内心是非常微妙的。她其实可以看到生活的真相,包括乔对自己的不忠,但她却可以完全说服自己去“相信”生活会走向和谐的事实,说服自己去无视“泳池的大坑”。她将乔的偷情告诉女演员,却向女演员展示乔当初热烈的诗歌,让对方相信乔的美好,展示婚姻的积极一面,这也是她情愿相信的“一切都会变好”。在乔与群友发信息的同时,她看着电视里的剧集,女人走进房门,向男人求爱,而她同样走入房间,面前却只有电视,这暗示了她对乔现实的无视,以及对“剧集里乔”的注目,她自己就是剧里的女人,在给自己进行一出现实里的“表演”,演一幕和谐的生活剧。她对女演员承认了“我就是像小孩一样“,却完全融入了这种天真。这是一种极致彻底的自我欺骗,也是最高级别的表演:让自己完全相信自己表演的一切,究极入戏,排斥掉一切而让它成为现实。
在另一方面,女演员却无法做到这种表演,这让她最终不能“进入”格蕾丝。在她与乔做爱的部分,我们看到了她的表演尝试,先是成为“乔抚慰的索取者”,呼吸困难后得到了对方准备的呼吸机,随后则是复刻格蕾丝与乔的不伦性爱,这一刻的她真情实感,是自己对不伦的一贯放纵态度,也是对格蕾丝经历的还原,但当她进行到下一步,对乔说出“这只是一个故事,一切都会好的”的时候,这种模拟格蕾丝的乐观态度却失败了。乔没有像当年对格蕾丝一样地获得暂时抚慰,而是愤怒地戳破了“我以为我们之间真的存在连接”并离去。这源于乔在与格蕾丝交往中体验到的失败经历,他听到女演员说教时下意识的叫出“格蕾丝”,已然表现出了他此时眼中女演员的状态并非自己,而是对格蕾丝的模仿。他从格蕾丝身上得不到慰藉,女演员此时的格蕾丝式言语也就不会奏效--淡化黑暗面为一个没那么重要的“故事”而非真切存在的痛感所在,让自己相信现实终究光明的天真假象,是格蕾丝自己的方式,也试图让乔这样做。但乔希望的却是双方正视自己在不伦中的痛苦,并得到抚慰,从强势母亲一样的格蕾丝身上无法得到平等的关注,自己的痛苦就像是大人眼中自怨自艾的玩笑,而女演员则因其对等的年龄(“我们之间有连接”)而被给予完美版的期待,却因为对方的“表演格蕾丝”而落空,依然像孩子一样被告知“这才是大人的方式”。
同时,说出“这就是大人的方式”等言语去说服乔的女演员也非常尴尬,她的磕巴表明了其对此的不自信,与格蕾丝自认天真时的坦荡完全不同,这同样是乔无法从中获得曾经格蕾丝给予的暂时性抚慰的原因。女演员迈上了格蕾丝不伦的关键一步,却在这里演砸了,因为她本人其实并没有“一切都会好的”的态度,对自己的不伦恋对象反而会态度恶劣,并不停戳穿对方背着妻子的现实,对格蕾丝的“自欺欺人”也是一脸迷惑。此前,她一个人表演格蕾丝的不伦性爱,尴尬失笑,此刻似乎进入了情境,成为“格蕾丝”后却依然失败。如她自己在学校所说,表演的最高境界需要完全掌握人物,这其实是相信自己扮演人物的意思,“完全相信其真实”才是极致表演,但是当她在格蕾丝身上实践时,却不能相信与完美表演。
在影片的最后部分,三个人的困境状态达到了交互作用下的同步展现。从女演员处得不到慰藉的乔回到了格蕾丝与困境本体一样的房屋之中,试图在源头扭转局面,从格蕾丝身上争取慰藉。他洗了澡,与格蕾丝明言自己发生不伦恋后的不适应与困扰,对于其他人的愧疚,将围绕不伦的种种黑暗内心都倾泻出来。这是与二人第一次入睡高度对比的一幕,此前的乔身上带着“帮助格蕾丝掩盖热狗不足”的木炭味,格蕾丝也察觉到生活问题而哭泣,他却只是用香水遮掩了味道的“黑暗面”,而在这里则洗了澡,希望能够更彻底地摆脱二人之间存在的黑暗面,此刻也响起了代表黑暗面揭露的主题音乐。格蕾丝虽然让他洗澡,却也接受了他的香水,这是格蕾丝的“天真”,但对他而言,不伦的问题却是无法掩盖的,格蕾丝可以闻不到味道,他却始终会带在身上,这说明了二人的不同。然而,格蕾丝却表现出了与女演员一样的说辞,拒绝听完乔的陈述,用“电影”来作为乔感受的出口,认为没有电影就不会有乔的困扰,就像女演员口中作为电影素材的“故事”。
由此可见,乔显然无法从任何外人身上得到慰藉,这实际上暗示了其黑暗来源的内化本质:他经常会迷恋不伦,又不想真的结婚(对群友的结婚请求不置可否),这迟早会酿成负面的结果,因此他希求外人慰藉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麻药一般的自我宽宥而已。在这一段的结尾,音乐回到了掩饰性的主题旋律,而他与格蕾丝甚至没有像第一次入睡一样“掩盖味道”后拥抱,他坐在椅子上,格蕾丝则拂袖而去,母亲一样的强权与对其内心的回避依旧,一切甚至都还不如从前。
而对于女演员和格蕾丝来说,困境的持续也是一样的。格蕾丝又一次地遇到了黑暗面的暴露,甚至直接由乔完成,她只能用逃开的方式来回避。而女演员则表现出了自我与表演“格蕾丝”的双重崩塌。在格蕾丝与乔闹掰后,女演员的独角戏出现。她正对镜头,没有化妆动作,背景漆黑,我们不知道她是否是在对着镜子,背景的漆黑同样模糊了空间所属。此时的她既是“对镜子化妆”的“表演格蕾丝”,也是原本的自己,自白中的“孩子们”等信息指向格蕾丝,其他一些内容则更像自己,让“请求原谅“的这一内容同时承接了自己和格蕾丝分别在乔相处时的不愉快,兼具了二人的身份立场,这是深度的表演,她自己已经成为了她口中自称的“格蕾丝”。然而,她的表演却逐渐变得尴尬起来,一直到最后模仿格蕾丝崩溃时的眼泪、深呼吸、大幅度后仰,更是充满了刻意的笨拙刻意感,这显然是不够进入状态的表演,意味着她对格蕾丝的无法理解。同时,她对乔的安慰失败其实同样出自自己的原本性格,对未婚夫的态度,便是漠然甚至有些讽刺的,也就不可能满足乔的需求。
如果说此前的劝慰是对格蕾丝的模仿,那么这里在延续模仿---电影故意让它出现在乔与格蕾丝闹掰之后,暗示了女演员对彼时格蕾丝在冥冥中的“代入”与“道歉”---之外,就又多了几分对“自己造成与乔问题”的应对成分,而失败也是双重身份下的。即使在失败后迅速翻开乔当年对格蕾丝的小纸条,试图弥补不足,接下来的表演也依然是尴尬的。作为自己与“共同缺陷部分的格蕾丝”,她无法自如地请求原谅与给予慰藉,而仅作为“格蕾丝”,她又无法在面对自身缺陷的困扰中迅速“天真”地开解自己,格蕾丝可以消除这种情绪,而她却只能以此作为表演的收场。同时,这也在另一个角度上带来了乔的困境,他无法从格蕾丝、女演员、女演员试图扮演的“格蕾丝”身上得到慰藉。
事实上,真正做到了完美表演的只有格蕾丝,她相信了自己掩盖处理后的虚假生活,哪怕它其实漏洞百出到了自己也得知真相的地步。这构成了她与女演员的深层对等性:二人拥有共同的经历和内心,同样也有着共同的“彼此表演“,女演员试图表演她,而她则从起初开始就在为女演员“表演”着和谐生活的自己,哪怕遮掩已经破败不堪,依然能够在化妆室中坚定表示“期待”,信念感强大绝伦。这也同样引出二人的差异,女演员无法相信与表演出一个“拥有黑暗而又强行无视黑暗的格蕾丝”,因为她自己就拥有同样的黑暗体验,深知其无法被排除,而格蕾丝本人却可以。
这是她们对黑暗生活的受容方式区别,而格蕾丝也并不是积极者,她的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阴暗内心状态而已,与女演员并没有生活态度上的本质差异。这也同样体现在了乔和子女的身上,乔希望从新的不伦对象中获得对往昔不伦之愧疚的抚慰,这其实同样是不可持续的事情,因为每个对象都不会永远完美匹配他的需求:格蕾丝不行,女演员不是“完美版“,而群友也会因为他拒绝结婚而离开他。他做的一切都围绕着不伦,相信不伦对象会带来抚慰,这是对对方过于美好的想象,将自己的期待寄托于他人,实际上是要求对方进行持续始终的“抚慰者表演”,因为即使对方不是格蕾丝和女演员,也会因为不伦而在某一天打破抚慰耐心,就像他对格蕾丝做的那样。事实是,他与子女共同期待的“完美版格蕾丝”无法得到完美演出,反而变成了又一个现实的格蕾丝,而希冀在后半部中只维持了大女儿回来后的车内一瞬,三人对“女演员”感到兴奋,而女演员本人却是不在场的,见面后看到其“演出”便立即破碎了。
显然,只有自己才能真正“表演”自己,自己无法要求他人为了自己而“表演”,自己也无法“表演“他人。后两者当然是黑暗内心的不可抑制,而哪怕即使是完美的“表演”也不过是一种黑暗扭曲的内心状态,是人物的不幸而非开解。所有人都期待着不同形式的出路,女演员也多少希望从格蕾丝身上找到面对不伦与童年阴影的办法,却无一例外地只能看到非大自然中的蝴蝶。
到了结尾,影片再次给予了困境的升级。乔和格蕾丝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却都要面对愈发不可抑制的黑暗面。乔将蝴蝶放飞,他与其的共处时光只是孵化前的人工环境,而蝴蝶飞入自然则与他无关,他只能拥有那一刻的虚影,随后回到格蕾丝的房子中。他与格蕾丝一家继续其乐融融,参加毕业典礼,之前的不愉快似乎都被掩盖了,但当音乐从掩盖转为揭露的主题,他远远旁观着一切而失声痛哭,却说明了掩盖的愈发难为:他首次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与期待,也尝试了另一个人,却终究面对着失败,增大的绝望让其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保持心态。而对于格蕾丝来说,乔的质变意味着一切的不再,因为此前他正是自己生活的掩饰者。当她步入大自然时,我们看到了暗示:她处在乔与女演员曾经走过的“真情连接”之地,代表着真实,她想要射杀动物,这是属于此人的真实黑暗面,镜头却在她的表情特写中切掉---她似乎开了枪,爆发了自己真实的不完美情绪,却将之“掩盖”住了,随后回到自己的房子,就像她每一次的掩盖真实与保持日常生活。然而,这种真实以极端方式的流露,对格蕾丝而言也是首次,此前的她并不需要用这个程度的方式来排解自己,这便源于“掩盖者”乔的动摇。
而在毕业典礼上,格蕾丝与女演员完成了同步的困境升级。格蕾丝表示自己与年轻人每天都交谈,确保周围人始终在帮自己营造完美的假象,在知道年轻人告诉女演员自己与哥哥的事情后,提醒女演员“不要在意”。显然,她已经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黑暗过往的了解与外泄,却依然故意忽略了这个事实,就像她对乔所说的一样,一切黑暗的流露都被归结到了电影的身上,此刻的她认为只要女演员在电影里不拍黑暗面,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这无疑是一种对完美生活的极致表演---她把生活看成了电影,或女演员模仿她时称之的“故事”,不管事实如何,只要电影不拍,外人就不会得知,那么故事以外的内容也就不存在。电影成为了她的生活,她则是其中的演员,甚至会站在导演的立场上去剪辑掉无用的内容,客观的生活变成了她的主观想象结果,而所有人都在配合她,他们的状态被当做了真实的力证。
然而,就在这看似完美的毕业典礼上,乔已经崩溃,年轻人也已经忍不住将真相外泄,格蕾丝的“电影”摇摇欲坠,“表演”也面临更大的挑战,在自欺欺人的深渊中沉沦到底部。在这一段的铺垫中,晨光成为了河里的倒影,在虚化的光线之外又多了一层不真实感,而蝴蝶的破蛹--且是在人工箱中---则伴随着揭露的音乐主题(并在随后被乔放走而非留下),此间的一切更与“暴雨即将来临”的天气预报重叠在一起,暗示了一切表面美好的破灭在即。
而对于女演员来说,如此极端的“天真者”无疑带来了不理解的升级。二人都戴上了墨镜,摆出第一幕中格蕾丝所说的“带着墨镜走来走去”的演员架势,暗示着二人的表演,格蕾丝扮演自己,试图向女演员继续建议“无视掉泳池的坑”,而女演员扮演格蕾丝。格蕾丝没能说服女演员,女演员则看着格蕾丝错愕不已,镜头逐渐远离了她,暗示着她表演力量的下降。到了最后,当格蕾丝拿出升级的自我表演时,女演员的“无法进入”也又一次升级,她彻底地不能理解对方了。这就是她的个人困境,与格蕾丝在经历与扭曲上重合,却没有对方的自我开解能力,私生活带来了一层困境,表演“开解”的无能则带来了事业与内心的另外两重,甚至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在最后,她试图表演出格蕾丝与乔的偷情,却如同自己在宠物店、与乔在房间里的两次尝试一样,均远远谈不上完美,只能反复努力尝试入戏。她的“表演信念”只针对曾经获奖的演技,这是她认为自己可以挖掘、理解、表演格蕾丝的理由。但是,她却不了解格蕾丝对掩盖生活困境的“表演信念”,因此也就无法完成进入角色后的演技发挥。
最后一个镜头停在了她全力试图进入状态的脸上,带来了她的又一层困境与主题的点睛升华:格蕾丝在努力表演一个完美的自己,而女演员则在努力表演格蕾丝。她们都不会成功,因为格蕾丝的生活困境终究是客观存在的,而女演员则连掩盖都做不到,而始终沉浸其中。那么哪一种的困境更加严重呢?唯一确定的只是结果,二者都注定是悲剧的。
本片关于人的不幸与困境,将表演理论与实践完美融入表意。托德海因斯的文本与巧思打造出精致而复杂的作品,聚焦于人物的互相影响与内心变化,永远不会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