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忽然想起来小饶，我想起来他，是因为一碗牛肉面。一个被资本推着洒向中国各大城市各种商场负一楼的一个牛肉面。它可以点韭叶的牛肉面跟带辣椒的烤饼。尽管汤是那么的咸涩烤饼的饼子本身居然是面包质地的，但也丝毫没有阻挡我对于面食的热情。低头吃面的时候，我听到店里放着一首兰州话不地道的牛肉面之歌。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带着冰碴子的马路牙子上我端庄的坐在黑破小四处漏风冒着蒸汽的牛肉面馆里等着吃粗糙大碗里的韭叶牛肉面。跟那些吃二细三细的人不同，我喜欢韭叶，也不因为它多好吃，就是觉得它做起来更难。在灰蒙蒙的兰州，大街小巷都有牛肉面馆，每天早晨，从一扇扇门里涌出各色的人挤在这些没名没姓的小馆子里，买票，排队，端面。男人的标配是，加个蛋，加个肉。大刀在大块的牛肉上晶莹透亮的切下来几片肉，放在白色的盘子里凭票自取。我第一次，在大早晨坐在这里吃面的时候，心里很是惊叹，周围都是低头大口吃面的人，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匆匆忙的非常娴熟，吃完赶紧离开，把温热的板凳交给下一个人。我第一次，点的是毛细，端上来一看，这么大一碗，于是要来一个盛汤的小碗，把一些面挑进小碗吃，然后，几分钟里，我的毛细就被泡涨，变得无法下咽。从那次以后，我就开始了韭叶牛肉面的时代。

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牛肉面。也并不是兰州。兰州好吃的东西很多，但大多数都只能自产自销，外地人是不能理解这些好吃的，这些和吃的也不能随意的运送到任何地方去。就像全中国，只有兰州的牛肉面是那个味儿，随便推开哪一家，都是那个味儿。很多兰州的东西，都有这种神奇的天性。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算了一下，很惊讶，发现已经是20年前的那个冬天了。在12月的时候，我一个大院出来的女孩要给她男友过生日，我刚到兰州，还挤在她的床上睡觉，于是为了混饭，我就去了。一群学生的饭局，一群穿着厚厚棉衣的孩子。吃的什么我忘记了，我就记得当时说到电影，小饶坐在那里，头发乱七八糟，脸颊上稀稀拉拉不健全的胡茬，清瘦，手里拿着一根烟，很轻描淡写的说，我刚看了一个电影，叫樱桃的滋味。透过满桌廉价的食物跟吵嚷的人，我跟小饶，成了那段时光里最好的朋友。他有钱，我很穷。他愿意花钱找我玩，我愿意有人每天请我吃饭。就这么，两个毫不搭嘎的人，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我唱歌，他们都笑话我每个字都不在调上，可我还是唱歌，在不在调上没有给不给钱来的重要。20年前的我们，最可贵的就是青春，除此之外就是很穷。有钱人小饶，也仍旧很穷。有时候，我们天天吃刷羊肉烤羊肉手抓肉，有时候，我们天天欠账在学校后门脏兮兮的盒饭店吃饭。那条街，下雨天就满腿泥，经常我们会从街这头到那头遇到在一个一个小饭馆里吃饭的熟人。我吃完饭就会去逛街，或者是图书馆。小饶他们，就是去网吧。在哪条泥泞的街上，有很多歪歪扭扭的网吧，歪歪扭扭的理发店。冬天的时候，门口有烟囱冒着蓝色的烟。

我今天在暖阳的车上，穿过南方富裕城市的街头，树木还是绿色的，梧桐开始红了。人们也都不像北方人冬天那样的蜷缩跟笨拙。我忽然想起来我跟小饶认识的这20年。好像我们也并没有像电视里很多老朋友那样的感情深厚，也没有参与过任何对方的人生。但是，总在那么一些时刻，我们有相同的语境。我们有相同的一段时光在同一个时空那个青春碎片里，我们，是彼此的见证者。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的转身离开，也不相逢。所以，很多碎片，就彻底的沉沦心海，不会有人读取，更没有人点亮。它们就静静悄悄的躺在那里，就像死了。我经常会在不同的场景里，想到对应的人。小饶，二姐，杨美丽。我想到了九姑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马上10年了。这是我最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我竟然跟这样一个男人毫无厌倦的生活了10年。就在今天下午，我们还像10年前一样怄气斗嘴，彼此伤害。可，神奇了是，我居然学会了幽默。我居然学会了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不做那把锋利的刀。跟10年前不同，那时候，我们会担心失去对方，会怀疑对方的爱，会沮丧不能相见，会暗恼不能相拥。现在，不论我们在哪里，做什么，每天，我们都会回到我们的家，跟那里那些跟我们俩有关的人，安安静静的吃饭睡觉。我们不争吵，不折磨对方，因为死亡的手就在我们身后，无时无刻不令我害怕，我非常害怕，害怕有一天要离开这生活，离开这爱着我的人。

可我也会常常去想，爱，到底是什么呢？

它真实么？它经得起风暴么？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穷光蛋，还会有人爱我么？如果我老的不能动了，病的爬不起来了，这个世界，还会像一直以来温柔善良的对待我么？

我非常害怕。在夜里，在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害怕。

这一生，我们都过去了一半。都没有变成自己20年前以为的那样。我跟小饶经常在兰州的街头瞎逛，有时候跟傻乎乎的刘小雨，有时候跟傻乎乎的王二。我们一群社会边缘人，一群不创造任何价值的废物，在城里的角落里，看到黄河边洗头的疯子，他都有人照顾。我们在夜店，看到从一座城市到另外一座城市的歌手一遍遍声嘶力竭的唱他死去的爱情。那时候，我热爱蹦迪，热爱摇滚乐，热爱一切看起来像是疯了的东西。但我从没热爱过生活，热爱过爱情，热爱过我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我冷眼看着身边的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他们穷，他们丑，他们无聊又低级，他们庸俗，他们无所事事的等死，还不如热爱蹦迪的毫无价值的我。

我记得送小饶去北京的那个下午，他给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我拿着那些钱，突然就难过的哭起来。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那天会哭。我拿着那些钱，出门，投入到吃喝玩乐蹦迪里。一直到没有钱，再去找钱，再去蹦迪吃喝玩乐。除了青春跟穷，20年前，我们一无所有。

所有人都会分别。我跟我的外婆，我的外公。我知道还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们都会分别。所以，我有时候希望是我先死去。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不会承受失去的痛苦，不会非常难过。可我想到了这座城市里那扇门里等我归家的人，如果我死了，他们会不会非常难过，会不会彻夜的痛哭，那些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会不会变成沉溺心海无人问津的碎片，不再散发爱的柔光，不再被人读取，不再被点亮。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黑夜来袭，看着灯光与星光在远处交织。

于是我打算写一些故事留给我爱的人们，当你们想念我的时候，这些悲伤的故事跟像我悲伤的眼泪，在很多孤独寂寞的时候，陪伴你们。

在我的故事里，会有很多人，他们相爱，他们分别。

然后，这个故事，其实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只属于一个人的故事。

我给这个故事起了一个名字，很俗气。

夜长梦多。

我爱你们，我爱的人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