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3-31

忠犬八公物语:ハチ公物語

我是一隻秋田犬，大正十二年的十二月，秋田県下著一年裡頭最大的一場雪，漫天風雪中，我掙扎著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才沒幾天，主人將我送給了東京帝國大學的農業部教授上野秀次郎先生。上野教授喜歡狗，可是自從之前養的權助死去後，他的太太堅持反對再養，因為權助死的時候大家都太傷心了。

我被裝入一個小木箱，坐上了從秋田駛往渋谷的火車。整整兩天兩夜的顛擺簸蕩，才吉和菊三郎來火車站認領我的時候，我躺在木箱子里一動不動，他們垂頭喪氣地把我帶去教授家，以為我死了。教授和太太都有些難過和歉疚，這麼遠的路，對於一隻才三個月大的小狗來說確實太為難了。教授拿了牛奶，一邊“喂、喂”地叫我。我聞到奶香便勉力抬起頭來吃東西，其實我只是太累了。教授高興壞了，臉上寫滿失而複得的喜悅。太太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就這樣，我在上野家留了下來。

教授對我真的很好。櫻花盛開的三月，他帶我去公園散步，解開鏈子，微笑著看著我在草地上撒歡奔跑。夏天渋谷的天氣要比秋田熱，我的身上長了虱子，週末的時候教授就坐在門口為我捉虱子，一個，一個，又一個，一共33個。捉完了虱子，我們一起坐進浴缸洗澡、泡お風呂。秋天的時候會下傾盆大雨，有一次半夜裡狂風大作，我瑟縮在狗屋里，渾身都被雨淋透了。教授披衣起來把我抱進家，在書房升起小火爐為我取暖。

冬去春來，我漸漸長大了，一身純白的長毛，“卷起的尾巴翹得高高的”——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我是隻漂亮的秋田犬。與此同時，我也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上跟著教授去車站，目送他檢票進站。等傍晚時分我又會去車站等他出站一起回家。車站的售票人員、車站旁邊擺小吃攤的夫婦、還有教授的太太都對此驚訝不已，因為狗沒有手表，就算有，狗也不會看時間的吧。可是，對我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教授幾乎和我同吃同住，我也和教授他同進同出。我們的生活在一處，我們的生命也同步。

這樣溫柔的日子，才過了一年便結束了。我還記得那一天，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公文包，我送他走到入站口，他轉身對我揮揮手。一切如常。可是那天，可是那天的黃昏分外淒美，天邊殘陽如血，眼前人潮洶湧，醞釀著，醞釀著，我預期中的不幸，如期而至。我等的人，也永遠沒再出現。

夜幕降臨也未看到教授，我傷心地離開了空無一人的車站。沒有人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家裡人聲嘈雜，腳步紛沓。寺院的和尚開始誦經，我看到太太美麗的臉上掛著淚水。所有人跪在客廳里。正中寫著教授的名字：上野秀次郎。我並不識字，可是我卻知道那是教授。悲傷漫涌，我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我對著那個名字，哀哀哭泣，淒厲長號。狗是沒有眼淚的，我的悲傷無法像人一樣化為淚水盡情傾洩，只能報以嗚咽和哀號。次日清晨，我看著他們把一具黑色的大木盒抬入一輛黑色大車。我知道，裏面睡著的是教授。汽車緩緩駛遠，我奮力一掙，掙斷了那根牽絆我追隨教授的鐵鏈，蜿蜒的盤山公路，通往哪裡呢？教授去了哪裡呢？我追著靈車，發足奔跑，跑過街道，跑過小攤，跑過車站……長長的一路，都是回憶。

其實我從不知道什麽是死，我才一歲，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教授離開了我，再也不似從前，早上送走他，晚上又能見到他。這一次，應該是，很長很長的分別吧。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很奇怪，只不過一個人離去了，可是似乎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了。

房子被賣掉了，才吉被遣走了，太太也離開了，搬去女兒千鶴子小姐一家居住。她把我送去淺草，請她的叔叔收留我。那戶人家很大，有很多工人，他們把我拴在院子里，毫不理睬我。又是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又被淋得濕透，可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把我帶進家里，再也沒有人給我擁抱，給我溫暖。

我逃走了。沿著蜿蜿蜒蜒的鐵軌，從淺草逃回了渋谷，當我風塵僕僕地再一次出現在車站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充滿了驚訝。因為，從淺草到渋谷，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啊。太太再一次把我送回了淺草。我又逃回了渋谷。第三次，她在去和歌山前把我託付給菊三郎，可是菊三郎不久也死了。我成了一隻名副其實的流浪狗，餓著肚子，無家可歸。但是我至少擁有了自由。我穿行在這個小城里，處處都有熟悉的回憶，每日晨昏，我仍然還是去車站等候，期待著哪一天，教授突然面帶微笑著出現在月臺上，歡快地叫我的名字：Hachi!!!

小賣部的夫婦可憐我骨瘦如柴，常常給我一些剩飯剩菜。從前那個被視作珍寶的我，已經難得能在。現在的我，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流浪狗。

最後一次見到太太，是因為她看了朝日新聞上關於我的報導，特地從和歌山趕回渋谷來看我。曾經一次次地被她送走，我已經非常害怕。我寧願流浪，因為在流浪里不用再被拋棄。

我只想安安靜靜待在渋谷，守著這個已經破敗不堪的車站，等一個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人。

日月推遷似輪轉。昭和十年的冬天特別漫長。雪花自天空紛紛揚揚落下，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我趴在車站前，如初生兒般無限微弱。這光景，可不是麼，我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呢。

那漫天飛雪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櫻花飄蕩的三月，滿天花雨，那樣粉紅，那樣潔白。紅紅與白白中，我看到了教授，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帶著一如既往親切溫和的微笑。整整十年了。這次，我終於結束了漫長的等待。這次，終於輪到教授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