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农经济,指工业化以前的农村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独立的个体农户依赖小块田地生产生活的经济。小农经济的一个主要特征是自给自足:小块田地的出产基本可以满足一户农民的生活所需,他们吃自己种的粮食蔬菜,穿自己家纺布料制的衣服,也掌握一些不太专业的木工、泥瓦工技术为自己打造家具、修缮农具、建造房屋;他们将剩余粮食和副业产品拿到附近的集市上出售,换取一些自家不生产的必需品,比如盐、油料、工具、高档衣服、结婚用首饰等等,这些产品也主要来自附近农村而非城市。因此,小块田地上的劳动加上附近小范围乡村内的可交换物质资源可以满足小农的生活,他们也很少去到比附近集镇更远的地方。这样的物质生活水平在今天看来很简陋,但在生产力低下的工业化以前的社会中,人们是容易感到满足的。
再看电影《隐入尘烟》,其大部分时长都在展示马有铁夫妇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生活:他们两口子自己种地、养鸡、建房,过程里充满了细节用心和苦乐交替,如果忽略世人的眼光,不去看外面工业化的花花世界,他们过着充满希望的自在生活。
小农经济社会的另一主要特征是人情重于金钱。在电影里,这一点体现在交换上。马有铁一开始去买苞米种子、借鸡蛋孵小鸡是以赊借的方式,秋收后和鸡长大下蛋后偿还。这种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和不立合同的方式是小农经济社会的常态,一方面是因为传统农村使用的现钱少,而有价值的农产品都在地里,按固定时节收获(“人跑了,土地跑不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传统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全村人基本都相互认识、有情面,做出违约的事是羞耻的。马有铁去向牧民讨取铺屋顶的茅草,是使用农民的面粉和未来的芋头交换,而不是用现金购买,这象征着小农看重人情和心意,而金钱是冰冷的。
这种重人情关系、重使用价值的交换在人类学术语中称作“礼物交换”或“互惠”,其一个主要特征是还报对方是可以延时的,人们相信今日向邻居赠送或讨取东西,将来有一天会得到恰当的回赠或受到对等的请求,熟人社会中间的信赖关系由此建立。马有铁给村大户输血,没有提出任何经济报偿,这种有所付出后便直接张口要价的做法在传统习俗里是不体面的。按“正确习俗”,村大户应该在之后的日子里感恩地以种种方式回报马有铁,彼此皆得其乐,否则便会受到熟人社会的舆论谴责;但在“人心不古”的电影里,马有铁不过是得到了几顿饭、两件廉价的女款大衣和一次乡亲们帮忙制土砖。
电影一方面在展示马有铁夫妇“其乐融融的好生活”,另一方面却在展示马有铁自始至终受着村大户、冷漠的哥哥一家和许多乡亲们的剥削、欺诈和歧视。要理解这一矛盾,就要把问题放在时代变迁的背景下看。自近代以来,社会的工业化伴随着现代市场经济体系逐渐渗透和改造乡村。一方面,廉价的工业品使家庭手工业消失,小农越来越依赖来自远方城市乃至国外的商品,而越来越丰富和高消费的工业品也刺激小农追求金钱和互相攀比。另一方面,小块田地的农产品是有限的,再加上传统农业技术的效率低下和农产品的低附加值等因素,坚持传统生产方式的小农会陷入相对贫困,正如马有铁夫妇,自给自足而物质贫乏。
在这一背景下,出现了历史上资本和小农的双向运动,资本以各种方式(包括欺诈)收购小农的土地,而大量曾经安于故土的小农主动或被动地变成挣取工资的工人,比如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电影中着意描写到,村大户承包了全村的大部分土地,村民们领取分红,而这一过程中村大户极尽欺诈之能事,毫不顾及乡亲之情;村民们大多外出打工并定居,留下村中许多的空房和老人,仿佛农村被掏空了。于是,小农经济瓦解了。
电影所要表达的论题,正是在这一历史变迁过程中,小农文化和现代市场经济文化的冲突。小农文化如前所述,而现代市场经济文化在电影中的表现是,人们将物质利益和金钱视为第一追求,而相较之下乡里乡亲的人情乃至亲情都被弃之不顾;受新的世风熏染,乡亲们对于马有铁这样的小农经济固守者,不压榨白不压榨,谁叫他“不思进取”,不懂得个人追求个人的利益呢?
在小农经济的瓦解过程中,农民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将发生改变,这其间的某些“适应困难症”或思维在两种模式之间的摇摆,是文艺作品很好的切入点。但是这部电影不关注转变,只关注两种文化模式的对立不相容。以我国的历史情况来说,小农经济融入现代化的市场经济的过程早就基本完成了。且不说沿海地区的农民早早经商致富,内陆的大量农民工早早进城打工,农民子弟早早进城上大学,仅看最近十余年间,我国城镇化率不断攀升,农村空巢老人的土地加入流转,最后的农村扶贫战役已经打响;可见转变才是主流,对立不是主流。电影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突出强调小农文化的美好和市场经济文化的残酷,确然不能引起今天的许多观众共鸣。
电影刻画的背负着小农经济的马有铁,既是至善的又是悲情的。他一直在给村大户输血,却不收取回报(村大户送给他两件女款大衣,他坚持自己出钱偿还,以示大衣是他的心意而非别人的)。电影的结尾,马有铁是死是活似乎是个谜。这个问题且不论,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马有铁的心已经死了,他任自己的新房毁掉,即表示已不再有生活的希望。最后一幕,马有铁的侄子把马有铁的拆迁款据为己有,马有铁的安置房也被他一家所享;村大户的儿子出现而毫无悲伤之情,说明输血的事已经完成或仍在进行。电影所要表达的是,马有铁永远都逃离不了被压榨的命运。
以上这种情怀,至少是过时的。小农经济在瓦解的过程中确实会有不少痛苦、不幸和不公平的事情。在二十年前,确实有许多农民工如马有铁一样老实巴交,他们在包工头的呵斥中,不懂也不敢提出明确的经济要求,何况签署劳动合同;他们只是觉得“应该不会被亏待吧”,结果被拖欠工资,老板和包工头跑路。而在劳动力成本已经大大提高的今天,如果仍然认为小农经济在“输着血”,无疑是过时的观点。
最后,如果抛开小农经济这一背景,问这部电影还能给观众带来哪些方面的共情之处,我们可以说,在如同洪流一样的市场经济社会中,有许多人仍然坚守着他们的“精神园地”或默默地付出着。他们有着自己的志趣、创作、操守或执着,虽然这部分心灵没有机会得到社会主流或市场的认可,也没收获什么回报,但他们仍然在独自耕耘,创造生命,如同马有铁曾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