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周去看了今年开春以来看的第一部院线电影——《隐入尘烟》。光看名字就很有诗意,再看海报更觉审美不俗,在同档期的end一众聒噪中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尽管如此,乍看冷门小众的题材却在八月份突出重围,在豆瓣获得了新晋国产电影中鲜见8.5的高分,一并带动了排片量的逆袭。
说它在聒噪中格格不入,是因为它的“静”。这种静不仅体现在对白的温声缓语,也体现在叙事节奏的四平八稳上。全片几乎没有任何刻意声张的波折,连死了人也是一笔带过,大量的留白使整个故事链像一条始终静水深流的小河,尽管它已然囊括了主人公历尽辛酸的“三宅一生”。
一个在自家被亲兄弟当驴一样使唤了半生的老光棍,一个被兄嫂嫌弃的残疾老姑娘,两个社会的边缘人物,在一场说亲中被配成了对,各自被至亲扫地出门,见了一面就草草办证结婚,唯一的仪式感是一张大红的“囍”字。
相亲席上,马有铁与曹贵英,他们看上去和其他人好像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年代
俩人第一次无意中的对视,马有铁羞得低下了头,片中头一次响起了音乐,与茅草中大雪纷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急速拨弄的琴弦,晦暗的调调,给这对即将结合的男女未知的将来写下了并不乐观的注脚
拍照时呆若木鸡的新人,谁都不愿意直视前方
灰头土脸的一双人和大冬天破窗的洞房
全片虽然以这对夫妻为单位叙事,绝大部分篇幅都在讲他们婚后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性.爱镜头或相应的暗示,所有的亲密都蜻蜓点水,彼此的爱怜胜过情.欲。我忍不住遐想了一下,在沉默尴尬的新婚夜,尚不熟悉的二人必然也是例行公事了的,是什么使他们可以突破陌生人一般的隔阂而有人间最亲密的行为呢?大概是男人与女人间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外加结婚证给他们壮的胆吧。而新婚夜显然足以让二人迅速完成身份和心态的转换,天还没亮,他们就过上了正儿八经的家庭生活,夫唱妇随,着实是行为带动心灵的典范。
电影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很久,而是马上用两件事交代了马老四是如何被人像驴一样使唤的。
一件事是变相将老马扫地出门的三哥,终于给儿子娶上了媳妇儿。大晚上的,他叫老马去给侄儿拉家具,说剩下的几件家具“再雇个车不划算”,别说钱,连请求都没有,只是理所当然的劳动力挪用,还要对方嫌手脚不利索,耽误事。
另一件事是村里收粮的老板张永福得了怪病,需要大量输血,而他的血型是少见的RH阴性“熊猫血”。偏偏马有铁就是那唯一同血型的人,从此他背上了一个道德枷锁。张老板死了,村民的钱就收不回来。老马怕去医院,贵英心疼他,当然他也没有义务献血,可是全村人都挤到他的破房子里,用沉默催逼他。每一次老马想停下来,他们就齐刷刷地涌到他跟前。社会边缘人马老四有了空前的存在感。
马有铁为什么会成为被嫌弃被压榨的一个,影片没有交代。但从目前有的线索来看,他所处的现况是不合理的。他不像贵英那样残疾。他手脚健全,干活利索,为什么会沦落成为一个老光棍?当然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他从小被性格更强势的老三家压着,没有得到过积累原始资本的机会,所以空有一身自立自强的本事也没办法从“至贱.民”再跃升一个阶层,因而从始至终一穷二白娶不到媳妇。
另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是,马有铁为什么要无偿献血,连张永福的儿子顺手出钱帮他买的大衣他也要赊账还钱,“一码归一码”,这好像成了贫下中农老好人的口头标语,可以拿来解释一切让人无法理解的退让。被人嘲笑他也一声不吭,对命运他始终既不反抗,也不争取。他一边逆来顺受,一边又对善良怀着一种不必要的坚持。这种反差当然可以塑造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好人”,但缺点是,它也可能带来逻辑上的无法调和。导演似乎硬将两种令人心痛的品质拼接到老马的身上,以达到令观众心碎的效果。的确,我心情沉重地出了影院,回家后哭了好几轮。但是,这种不得不落的眼泪又好像无源之水,悲伤似乎是从别处嫁接来的。
当然,马有铁还是有脾气的,他唯一的一次发脾气,是贵英身手不利索,把麦垛叉翻了。老马汗流浃背,本来指望着贵英能简单帮点忙,谁知反被添乱。他一下子火了,毫不客气地一把推翻她,骂了一句“闲王”。这是村里人闲言碎语里常嚼的词。大概在农村,一个妇女最大的两项价值就是生育和劳动。这样的奚落不知道贵英明里暗里听过多少次,对于一个因为残疾而在劳作上无能为力的女人来说,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也极大,更兼是从向来疼惜她的老马口里说出来,无异于打在她七寸上。有不少网友将这件事解读为,即便是最底层的男性,也依然有一位比他命运更悲惨的女性。这话诚然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的现实。不过,我并不这样理解马老四的脾气。不错,他对所有人都木讷、顺从,唯独把脾气给了贵英。但是,他的开怀大笑,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土地哲学,他钻心窝子的爱也只给了贵英,当然可能还有那只任劳任怨的贪吃驴。在他的三哥,他的侄儿,他的吸血鬼收粮老板那里,他都是个没有生气的人,没有喜怒哀乐,正像一头任劳任怨的驴,只不过饿了需要喂一点馍馍。他们给他的都是最低配置,这个人的情感、喜恶不重要,只要他活着,他们就完成了自己对他的责任,他活得怎么样不重要。他们一边心平气和地容纳这个无存在感之人的存在,一边盘剥他所有的劳动价值。唯独在贵英这里,他活了过来,有了脾气,有了喜好,有了对生活的希望和动力。驴回报他忠诚,而贵英作为一个真正活生生的人,回报给他彩色的生命。对贵英来说也是一样。不如说,这是一个双向救赎的故事。
只可惜,这是一个崇尚悲剧的导演,他要把命运无常贯彻到底。人与人之间再大的救赎,面对命运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幸福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大概也是人在苦难面前最脆弱的时候。一切都在一场意外中戛然而止。故事在这里走向尾声。最后的画面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大约是从驴子的视角,我们看到老马和贵英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盖起的房子又被一点点推平。苦难从不怜惜它摧残的人。我好像看到那头唯一活下来的驴子,本要离开,或是被人驱赶着离开,却又不断扭头回望。在废墟中,在黄土烟尘中,那是来自一头驴的恋恋不舍。
全片最大的转折,没有太多的刻画,导演似乎有意用平铺直叙将它草草一笔带过。有人“把一份感情当十份用”,企图浓墨重彩地调动观众情感,有人却用稀松平常的叙事告诉你,最深刻的痛苦没有眼泪,它使人在沉默中逐渐熄灭生命之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用心之作。它不讲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选的是近几年没怎么在大荧幕上出现过的农村题材,不搞过山车式的一波三折,没有俊男靓女和流量,唯一科班出身的演员还扮丑到我一度没认出来的程度。没人想过它会(至少是在国内)爆火,大概一开始它就是冲着国外的奖项去的。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电影语言纯熟,每个镜头都可圈可点,而且配色讲究,大量重现的黄蓝配色几乎贯穿了整部电影,乃至海报,连带一种星际穿越式的配乐,倒好像它讲的不是农民扎根黄土地,而是人类探索幽深宇宙。或许这就是导演黄土地情结的诗意化表达。
尽管如此,在它的不讨好中,仍有讨好的成分,只是它讨好的可能不是普通观众。这部电影散发出浓浓的匠气,让我想到前几年的《芳华》。它们给人一种相似的感受——技术上讲究,内核上空洞。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讲究几近矫情。
不真实其实是处处可见的。电影开头的相亲局,嫂子让贵英出去撒尿,才两句话的功夫,桌上几个人就开始互相问“出去这么久了咋还没回来”。又如,有铁和贵英吃饭,有铁忙活着贴喜字,贵英则在收尾,吃盘子里最后剩的一点土豆。这本来是对贫苦人家日常的写实,可镜头里的贵英扒拉了半天也没把土豆扒拉干净,盘子里总还是浪费了几根。这在观众看来就很不真实,好像明晃晃地在说,我就是夹给你们看的,有没有真的夹起来根本不重要。再如,在片里所有人身上都能找到的那种刻意为之的呆滞,行动上的迟缓固然放慢了整体的节奏,给电影增添了文艺范儿,但终究是缺乏真实感。所以,尽管许多人津津乐道它在耕种、盖房、乡土环境、人物外形上的写实,又戏称“头一次知道了农村的房子是怎么盖的”,但处处可见的细节上的不写实,又带来一种矛盾感。
这种不写实当然还体现在人物设定上。马老四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农民形象,以能力来说勤劳能干,以性格来说,在泥淖一般的环境里,又维持着他的善良温吞。但如前面所提到的,他的善良好像无本之木,人为堆砌,缺少环境证据的支撑。与其说它是值得称颂的美德,我更愿意认为那是一个受尽压迫的苦命人与现实的和解,尽管影片的确花了不少篇幅暗示他的善良大半出自天性,在我看来,仍显突兀。
所以,影片令我落泪的不是一个善良的人遭到这样的厄运,而是它充斥的那种绝望。那是一种不单单适用于老马和贵英的绝望,它把我带到一种熟悉的灰暗中——两个绝望的人相遇了,成为彼此的希望,生活被点亮了,可那不过是一种脆弱的光明。双向救赎又如何,这是一个太过脆弱的二人生态,其中任何一个人缺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体系就会轰然倒塌。何况,他们没办法生育,两点一线的共同体永远无法升级变为更稳固的三角形。三角形是不会轻易崩塌的,妻子死了,还有孩子,那会是一个妻子曾存在的活的证明,爱得以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假如他们不是那么边缘,假如他们除了彼此,还有别人肯真心待他们,比如原生家庭,比如密友,比如信.仰群体,那也将会是一个更稳固的关系生态,老马也不会只有死路一条。刚刚习惯了生命中有爱、有希望,又怎么能忍受一切归零呢?假如从未见过光明,倒也可以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有人说曹桂英常有,而马有铁不常有。在我看来,曹桂英也不常有。贵英是欣赏老马的。从第一次见面时镜子里那一瞥,她就对他放心了。失去了贵英的老马,很难再有一个贵英了。两个渺小的人物,哪怕逆风翻盘,只要迎头撞上命运,必然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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