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尾曲响起,抬手看表,已经23:35了。
关电脑,洗漱,关灯,睡觉。年过四十以后,每晚超过23点,总是难以入睡。今天也是如此,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却总也睡不着。
而这次失眠的原因,却是这部令人深思的电影——《隐入尘烟》。
一部名不见经传的电影,一部非大制作的电影,却又是一部高评分电影,更是一部看完之后令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电影。
大西北的两个小人物的生息,在导演质朴的镜头下被一点一滴地呈现在眼前,令我犹如身临其境,更让我切肤般地感受着两个蝼蚁般人生的悲欢离合,并因此愤怒于人性的丑恶,感动于生灵的可爱与可敬。
马有铁与曹贵英是不幸的,我以为这不幸皆源自人性的丑恶。
一是冷漠。马有铁终日与驴为伍,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年纪一大把还无妻无子,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与他的家庭环境息息相关。马有铁排行老四,哥哥马有金、马有银都已经去世,尽管三哥马有铜日子过得不错,却只把他当作使不完的苦力、吃不够的负担,处处冷眼相对,全无亲情可言,马有铁只能寄居在村里被弃置的空屋中,守着一头驴子过日子,被村里人笑称为“没有比你更穷的”。
二是残暴。曹贵英气虚体寒,一条腿还瘸了,干不了重体力活,还患有尿路疾病,不分时间场合都会小便失禁,而且没有了生育能力……这些皆拜她的哥哥嫂子所赐。曹贵英常年在哥哥嫂子家过着被人嫌弃的生活,住在风吹雨淋的木棚里,食不饱、穿不暖,还时常因将馍馍送给了更穷苦的人等缘故,而被哥哥嫂子“美美地打上一顿,三天都下不了地。”
三是贪婪。一穷二白的马有铁与曹贵英,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无定所的生活,不承想即便如此还是被村里的“有心之人”惦记上了。村里收粮的老板得了怪病,需要大量输血,但是全村是“熊猫血型”的偏偏只有马有铁,为了让老板病好起来,还上拖欠全村人的粮钱,善良的马有铁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给老板无偿献血。祸不单行,村子里开始有偿拆除空屋,为了尽快得到拆迁款,在外打工的乡里乡亲不远千里回来驱赶,马有铁和曹贵英一次又一次地无家可归。
四是欺骗。老实巴交的马有铁和曹贵英,一辈子没去过市里,自然不知道“城市套路深”,屡次被身边的人出卖、欺骗却全不自知。贵英经哥哥嫂子的“安排”被介绍给邻村的大龄单身汉马有铁,这段看似美好的姻缘其实就是两家为了“甩包袱”而设下的局,成家以后自然得另起炉灶,两张吃饭的嘴就此滚蛋,至于今后能不能吃饱、会不会饿死,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三哥马有铜突然大发慈悲地帮马有铁和曹贵英申请特困户住房,还主动垫上了1万元的房钱,令马有铁和曹贵英手足无措,连走进楼房的脚步都不住地颤抖,他们担心的是牲口们没住处,却没想到这只是马有铜张冠李戴的伎俩,天下虽大,却依然没有他们自己的容身之处。
五是嫉妒。和贵英结婚之后,马有铁的日子一下子充满了盼头。他并不嫌弃贵英身体的疾病和残疾,勤奋种地,甚至还养了一窝鸡,想攒钱给贵英治病。没想到,这苦中作乐的一丝丝情意,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挖苦、讽刺的对象,更导致了悲剧的发生:生病的曹贵英去田头给马有铁送饭,一时头晕掉进了河里,围观者甚众却无人施救,最终可怜的曹贵英活活淹死。
马有铁与曹贵英却也是幸运的,他们不必成天与丑恶的人们打交道,他们还有驴子、鸡仔、燕子的陪伴,他们还有着对土地深深的眷恋,最幸运的是,他们遇见了彼此。
第一次见面时,曹贵英就是因为看到马有铁爱护驴子才相中了他,认为他会心疼驴子,自然也会心疼自己。其实,闷头干活、不图回报、逆来顺受的马有铁,自己何尝不就是一头倔驴呢?他是把驴子当成自己了啊!驴子是马有铁相依为命的伙伴,帮他耕田、拉货、运土、驮粮,也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得以健康、快乐地生活,以至于最后被解下索套、恢复自由后,还迟迟不愿离开,并时常徘徊在马有铁家的院前等候主人的归来。相较于人类的种种丑陋言行,这不会说话的牲口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忠诚、那么比人还有人性!
从邻居家借来的十个鸡蛋,被马有铁与曹贵英养在了一个纸箱里。纸箱四壁凿出了洞洞,一盏灯泡从里面点亮,绚烂的灯光温暖着箱里的鸡蛋,更透过箱壁上的洞洞,映照在马有铁与曹贵英的身上,也映照在家徒四壁的土墙上,温暖着风雨飘摇的家!刚刚出生的小鸡仔,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妈妈,曹贵英想用手扶它,却被马有铁阻止:让它自己站起来!无法生养的贫贱夫妻俩,这是把小鸡仔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啊!此后不管是喝粥还是吃面条,都不忘一边喂养,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它们一天天成长,并在吃上第一只母鸡生下第一只蛋时泪流满面,感受着类似被反哺着的爱!小鸡尚会下蛋反哺主人,人世间的报答轮回又在哪里呢?
两次寄居,两次因为有偿拆除空屋而被迫搬走,马有铁与曹贵英过着居无定所的悲惨生活。就是在这种境况下,他们还关心着屋檐上同样寄居着的燕子。每次目睹着巨大的推土机毫不留情地将土屋推倒后,马有铁都要走进废墟中,仔细地找寻着那奄奄一息的燕子窝,将其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捧在手心,带到新居重新挂上屋檐,并期待着燕子们能找回自己的家。马有铁和贵英即将无家可归,他决心自己盖房子,一砖一瓦地,慢慢给自己和贵英盖成了一间平房,并不顾村民的嘲讽,单独给燕子也盖了一个小窝台,这下子他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然而燕子却不曾回来,是因为被人类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摧毁伤透了心吗?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马有铁与曹贵英,虽然有脚,却是像庄稼一样被绑在土地上的人。好在土地不会骗人,种下一袋子小麦,就能收获几十袋子小麦。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土地上劳作着,马有铁牵着驴子,曹贵英压坐着丁耙,将土地翻起着尘烟,在阳光下沸腾着。佝偻的身躯投下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在河水的滋润中渐渐发芽、抽穗,即使被猛烈的西北风吹倒,又被勤劳的双手一颗颗扶起后勇敢地长大,最终绽放清甜的麦香、收获一车的金黄。土地还恩赐了取之不尽的原材料,让马有铁与曹贵英从一掊泥、一块砖开始,慢慢搭建起了自己的家。即使大雨冲垮了砖坯,却冲不走满目苍黄的土地,只要土地还在,他们就有了在风雨中相拥而笑的资本,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馍馍掉在土地上,并不脏,还能吃,什么吃的不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呢?
两个被“甩包袱”而捆在一起的人,拖着一辆空空如也的驴车,走上了孤独的人生旅程,活下去是他们最朴实的目标。然而在物质极度匮乏的贫穷生活中,爱情却在相濡以沫间慢慢滋生。这种爱见诸于省吃俭用的马有铁披在贵英肩上的大衣,见诸于马有铁不得不一次次无偿献血时贵英寝食不安地念叨,见诸于马有铁从火堆里扒出第一口喂到贵英嘴边的滚烫的烤鱼,见诸于曹贵英在寒风中瑟瑟等候并从怀里取出来递给马有铁喝下的热水,见诸于马有铁小心翼翼地将贵英拴在自己腰上的裤带,见诸于曹贵英学着用小麦在马有铁手上按下的梅花印迹,见诸于两人一次次被迫搬家后又一次次地贴在墙上的红双喜……这种爱情既不是轰轰烈烈的,也不是你侬我侬的,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的,只发生在两个微不足道的无名之辈身上,除此之外恐怕无人知晓。但也正是这样润物无声的感情,融化了他们彼此心中的坚冰,令两个孤独无助的灵魂得以彼此慰藉、相互取暖,也令观者欣慰地看到了人性中的善良、纯朴和真爱。
新盖的土屋终究没有逃过被拆掉的命运,多少岁月的艰辛在一瞬间崩塌,土屋中发生的一切顷刻间隐入了漫起的尘烟,而终归于脚下的这一片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