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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看了奥本海默,写一些感受。
(一)
影片开幕便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写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却终身活在痛苦之中。观众会觉得,这该是属于神的电影,展示神的淬炼与伟业,但其实,这是属于凡人的电影,凡人创造神迹,因而只是部分参与了神的痛苦,但本质上,奥本海默与众生共享一般的存在的困境。
基里安·墨菲的眼睛很好看,但据说没有奥本海默本人的好看。我去看了照片,确实如此。奥本海默本人的眼睛才像燃烧着火焰,蓝色的,可以洞穿和毁灭一切的火焰。对比之下,演员的眼睛像是弥漫着一层清晨的迷雾,有迷惘,疲倦,甚而有懦弱。这其实有所矛盾,因为人们不会愿意相信,拥有“我即是世界的毁灭者”的台词的神会拥有这样的迷惘和不安,但事实上演员蓝里带灰的眼睛就那样一次次被特写着暴露在镜头面前。
所以诺兰是在写触及了神的领域的人,进而去写众生。
神是单一的,而人是复杂的。
神的困境只在于担忧那一团蘑菇云是否得以烈焰升腾。而众生的困境,是命运的纠结,是藤蔓一般纠缠的不安,是洛斯阿拉莫斯小镇黄沙一样的寂寥,是原子裂变聚变一般的冲动,和触及神迹的惶惑。是复杂的秘境,妙不可言。
(二)
实验室的青苹果,仿佛是奥本海默一生的隐喻。不顾一切地为它注毒,想要毒死导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悬崖勒马。投毒的过程如此坚定,却在等待事发的过程中如此惶惑不安以至想不顾一切地挽回。这一次他做到了。而他的一生都没能做到其余。青苹果之毒,是小男孩的预演,是广岛长崎的预言。
“掀开巨石,你便无法控制石头下的蛇”。想要结果,却试图避免后果。当若干年后面对政客的审问时他无法回答,为什么研究原子弹的时候你全力付出,可后来研究氢弹的时候你游说政界百般阻挠?先前的死神为什么此刻要来做殉道者?奥本海默摆在台面上的解释是,他不想进一步亲手制造出加厚铁幕的坚实材料。
但我们可以替奥本海默回答:因为他当时只想掀开这块巨石。可直到掀开后,才看见那毒蛇已在铁幕下尽情游走。
这实是一种天真的虚伪。当我们不吝探究人性最隐秘的境界,谁都不能说,我想成为开天辟地的普罗米修斯,成为主宰人类命运的死神,然后却抛却我的镰刀。我创造死亡,而我的双手不沾献血。两相对照,在选择成为神的过程中,奥本海默抛却了对人的怜悯,众生的福祉是他掀开巨石成为伟人的代价。只不过在面对询问时不愿意承认,也无法承认。
虚伪是世人所共有,而天真不尽然。影片里杜鲁门对奥本海默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少在这里哭哭啼啼,原子弹是你造的,而决定扔到日本的人是我,如果有人需要为此忏悔,那个人该是我而不是你。
氢弹之父泰勒也不愿细究那秘境,在影片里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对奥本海默重复着“我不能理解你”,然后说着抱歉最终对奥本海默作出了指控。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就如斯特劳斯痛苦狰狞着所言,人性的隐秘只需在揭出底牌的一刻暴露无疑。泰勒在作出指控的那一刻已理解至深,为何1942年我便提出了可以另辟蹊径,而你却坚持你的方案,每周只给我一小时交流汇报?是因为你开明与大度吗。当然不,在后来的泰勒看来,死神是唯一的,后来者即使挥舞着更大的镰刀,也只能是死神的仆从。
这个巨大的bomb不在于多大,人们只会记得第一次让它bomb的人。
在这样的隐秘与复杂面前,奥本海默后半生在政界与学界的演讲,显得多少有些无力。那可悲的循环由他亲手开启,他却试图亲手将其斩断。他本是冲动的赌徒,却想扮演成一位商人,他赌到了荣耀,成就,声名,又不想将自己的良心与周全拱手让人。于是他试图用前者来交易、置换后者。
想要拥有神的荣耀,又抛却人的痛苦,何其幼稚,又何其无助到让人同情。
影片最后,回忆多年前与爱因斯坦的相遇时的对话。奥本海默坦然:在他下注的一刻,其实世界已经毁灭了。
奥本海默作为神的伟岸只在洛斯阿拉莫斯上空的那一瞬火焰升腾,作为人的痛苦,毒蛇对他终身的噬咬,却如影片夺目如灭世的爆炸焰火过后许久,传来的令人胆寒的震颤与巨响。影片如此处理,当然不是为了对光速快于声速的写实。
(三)
影片对两位出现在奥本海默生命里女性的刻画引起了诸多讨论,我部分认可。
简在影片中她的确是作为工具而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无异于那个青苹果。
简是奥本海默的镜子,她映照出奥本海默的纠结、放肆、脆弱与冲动。奥本海默的矛盾引导他进入深渊,而简便在深渊凝视着他。
她不愿让奥本主动联系她,可她却每每主动联系起奥本;每一次与她见面奥本海默都要带花, 而简每一次都仿佛抗拒地将它们扔进垃圾箱,直到最后一次,当她误以为此次不再有花而竟显得例外地落寞时,奥本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朵小花。而这也是奥本明知不该见而见她的最后一面,也是她不想抽离而却无法抽离地呼唤奥本的最后一次。
奥本深爱并沉溺于简的纠结与矛盾中,一如爱自己的另一个灵魂。最后,她如玫瑰花瓣一样凋零在浴缸里,在奥本与她都再也无法提供给对方享受其中的矛盾与疏离之后。
当简自裁的消息传来,奥本海默独自在荒野里失魂落魄,眼睛完全变成灰色,灵魂仿佛被抽走。可在此刻他还在纠结,如能继续陪伴简,给她最后的鼓励,她是否就不会死,洛斯阿拉莫斯在他心里多了一重罪:情人之死仿佛是他的双手亲自造就。此时妻子凯蒂骑着骏马赶来,厉声呵斥他,你不能在做了孽之后还要让人同情你。宛若一记响亮的耳光,也宛若那多年后杜鲁门的送客辞。
世人终究是要做商人的。做出选择,交换代价。简的死是奥本海默心里核爆的提前,与简共处的时光是核试验初获成功之时漫天绚烂的烟火,诱使神为之着迷而不懈。简之死是火焰爆裂在空中良久后传来的震慑,是初炸广岛后的伤亡数字,是奥本海默身为凡人的代价与责任。
在欲望的漩涡周旋沉溺之际,便该知,终有一日,该会如何为挣脱它又不能挣脱它而失魂落魄。
故而我反对女性主义视角的评论对简的观察。简是奥本海默命运的隐喻,这不同于圣经的肋骨之喻,不存在派生,不存在附属,简就是奥本,而奥本就是简。没有性别之分,她不是神的伴侣,而是人的影子。
我也反对女性主义视角对凯蒂的定义。简是奥本海默,而凯蒂是凯蒂自己。前者终其一生在试图用“承担后果的我”原谅与宽恕“做出选择的我”。而后者勇敢告诉奥本与世人,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人。
在面对多情又软弱的丈夫时,她如一位警世的女神,超脱凡人嫉恨的局限,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丈夫从矛盾的漩涡中脱离。她可以忍受这些,却无法忍受丈夫终于在众人面前坦白这段经历。前者是她的坚强,后者也是她的坚强。
作为人的尊严,较奥本更清晰地展现在凯蒂的声音与面庞上。
在最后等待凯蒂前来作最后的交叉询问时,奥本在走廊里等待凯蒂,宛若虔诚的信徒在等待圣母降临,面对讯问何时脱离美共时,凯蒂宛若戏谑一位单纯固执又无趣的孩童:16年前,17、18年前?很重要吗?如果你在期待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的我和奥本,那我便告诉你,这是痴心妄想。
我会同情奥本,但我更会尊敬凯蒂。
你该如何定义我?“我”无法被定义。
(四)
抛却神的一面,影片通过双线叙事对纯粹的人的描写更将人的复杂与隐秘推到另一高度。钢铁侠刻画出了完美的心胸狭隘的政治家形象,一个绅士希望置另一个绅士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动机的产生竟是这样的简单:听证会上一方无心的玩笑话曾让一方颜面尽失。在某个礼貌的秋天,一方误以为另一方出言不逊让另一个科学家不愿理会一方。但仇恨的种子就是如此荒谬又隐秘地种下。
影片行至将尽更有一处有趣的彩蛋,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彩蛋。施特劳斯在再一次颜面尽失时愤怒地询问有哪些议员反对了他,律师提及了一位名人的名字,John·F·Kennedy,一位初出茅庐的,想要崭露头角的小议员。
观影后,我查了资料,在有关审查奥本海默事件的词条下写道:约翰·肯尼迪担任总统后,建议以为奥本海默颁发费米奖的方式为他平反,并决定将1963年度费米奖授予他并亲自出席仪式。但就在仪式的前10天,即1963年11月23日,肯尼迪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遇刺身亡。
(五)
《奥本海默》不是颂神的史诗,而是一条通道,一个在各个角度都密布破碎的镜片的回廊。
诺兰没有让影片在闪光与巨响之后便走向辉煌的终结,也没有停留在奥本海默幻想中一只脚深陷化成焦炭的尸体与因核爆而剥离的皮肤之时。它经历了漫长的,贯穿全片的,一群人对一群人的审判——他有更大的抱负。
施特劳斯作为双线之一的主人公,不是无谓的存在,它是身为凡人的科学家的的奥本海默身后巨大的政治阴影,是摆弄他命运于无形的手,初衷仅是基于复杂人性的隐秘的恨。
想到这一点,我们便再也无法直视与相信所谓麦卡锡主义是纯粹的主义与主义之争。再也难以相信,横亘大西洋与太平洋的铁幕曾是出于何等的理想而建立。当我们对着人类这样的历史一再叹息,也只得想起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人类头顶着主义与理想的旗帜,可在身后驱动他们的鞭子,实是恐惧与仇恨。
IMAX影厅里每一声巨响都震慑人心,奥本海默头脑里风暴一般运行的尖利的啸叫,洛斯阿拉莫斯雷鸣一般响亮又滞后的核爆声传来,庆功演讲场地地震般的鼓掌跺脚声,让我坐在影院后排都感到深深的不安与惊惶。
而当我们试图再次回首望向基里安那灰蓝如雾又似秘密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位奥本海默:他谦逊又狂傲,克制又恣肆,冷静又热烈,专注又多情,坚定又优柔,勇敢又懦弱,真诚又虚伪。
恰如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