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芭比乐园来到现实世界，芭比发现这里“男人和马统治世界”。奥本海默最爱物理和沙漠，当然也爱骑马。原子弹也是马，而且有一个叫小男孩，有一个叫胖子，而不是胖女子。同时上映的《芭比》和《奥本海默》构成了经典的互文，一个讲女人，一个讲男人，这是历史的偶然，并将必然为历史长久的存在。当然这里说的是世界，不是中国，中国是“别教一乘”。

《奥本海默》就是讲了一个男人的故事，并不是历史的记录，却在记录的历史背景之中。所以它会有眼花缭乱的好莱坞当红男明星扮演耳熟不能详的历史人物做走马灯。这让人联想到一系列“大业”的主旋律影片。如此，除了主角之外，荧幕上的历史人物便一再被强化其“课本”式的刻板印象。最突出的一幕就是在湖边特意安排一阵风吹落了爱因斯坦的帽子，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爆炸头。这样倒是不用字幕标注某某某。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明喻”，诸如跺脚的声音，剥落的皮肤，和坐在审判席上“赤裸”的奥本海默。是真的“赤裸”，不是“赤裸裸的”。这又让人想起一句经典的台词，给你翻译什么是TMD的惊喜。

看到这里，你会发现，我在吹毛求疵。是的，《奥本海默》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它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吗？它是诺兰迄今为止最好的电影吗？我想应该不是。趁我记忆犹新，我将写下我的三点批评，做为膀胱的复仇。三个小时，真的太长了，要不是始终锵锵前进的配乐，很难不打哈欠。

《奥本海默》将最大的形式感放在了黑白映画和双线叙事，黑白也同时对应以奥本海默为客观和主观的视角，这是诺兰一贯的结构特色，但在本片中有必要吗？这是我看完之后的一大疑问。尤其是钢铁侠饰演的斯特劳斯一线的阴谋诡计并没有太强的戏剧性。或许对美国人来说“鸟尽弓藏”和“莫须有”都太过震撼，所以要大书特书。将斯特劳斯塑造成一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宵小之人，真实的他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这样无疑弱化了政治对科学、对人真正的摧残能力。敌人从来不是一个人。或许，好莱坞电影必须要有一个“反派”的人？而让奥本海默感觉“赤裸”的羞辱其实也并没有比坐土飞机更强烈。安全许可听证会对奥本海默的最直接影响在于取消了奥本海默直接影响政治的可能，但奥本海默对政治最大的影响可能在于科学从此成为了政治最强大的、最有力量的武器，科学家可以成为士兵，也可以成为喉舌。将斯特劳斯一线删减，将大幅减少影片时长，而且一部纯粹的第一人称影片，不也是一大特色吗？据说马特达蒙看到的诺兰剧本就是用第一人称写的。顺便说一句，美国政府去年才正式撤销了当年取缔奥本海默安全许可的决定。这距离其安全许可撤销已经过去了68年，距离奥本海默去世已经过去了55年。奥本海默于1967年死于喉癌，终年62岁。

《奥本海默》的女主是艾米莉·布朗特饰演的凯蒂·奥本海默。她应该是一个个性极其鲜明的人，是她一再质问奥本海默面对安全审查的污蔑为什么不反抗，是她揶揄并反击了那个检察官的诘难，也是她拒绝了平反大会上敌人言和的握手。而她，更重要的是，与奥本海默并肩骑马驰骋山野的人。但她的篇幅有限，无法承载她的重要性。她与奥本海默初次相识在一个酒会上，她是有夫之妇，他有长期情人，她还是一个活跃的美共。那个时候的美共撇开主义，更像后来的嬉皮士，充满吸引力。她抱怨说她有生物学学位，却只能做个家庭主妇。但她成为奥本海默夫人后，也只能在家带孩子，并因此酗酒。《奥本海默》无意呈现奥本海默、凯蒂、塔特洛克的三角恋情，但奥本海默的风流史之于凯蒂自有不同，不然她不会从奥本海默的肩头看见塔特洛克的面容。那作为妻子的凯蒂对于奥本海默又是怎样的存在呢？为什么他要在三位一体实验成功后第一时间通过暗语将消息告诉她？为什么在她表达了她的愤怒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将安全许可听证会的结果用同样的暗语告诉她？凯蒂之于奥本海默仅仅只是一个妻子的角色吗？唉，想想那个暗语也只是“收床单”。有人评价诺兰是一个直男导演，确实如此，他无疑低估了女人对男人的影响，尤其是奥本海默这样天性风流的男人。

奥本海默博学多才，兴趣广泛，同时也到处留情，见异思迁。他有着孤傲天才的典型特征，深陷心理问题困扰而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影片前期时而闪现的光谱图像，与其作为物理作用的视觉呈现，毋宁说是奥本海默本人心理现象的宇宙投影。这也不难理解他沉迷于各种理论，并对印度教感兴趣。我认为诺兰对影片的一大创举就是让奥本海默在床上对着塔特洛克裸露胸前的《薄伽梵谭》用梵语朗读那句本该很多年后才在电视广播时朗读的名言“kālo'smi lokakṣayakṛtpravṛddho lokānsamāhartumiha pravṛttaḥ”。印度教有性力派曰沙克达教，认为“若湿婆与沙克提结合，他可以创造生命。若他不与沙克提结合，他连搅动一下都不可能。”女神沙克提（明妃）是“宇宙大能”的来源，她与其配偶男性湿婆的“永恒拥抱”构成宇宙，其中的动力来源就是沙克提，她的子宫是“喷出诸种能源与生命之口”。接续的藏密演揲儿法也要修行者在一种大乐的状态下观想禅修，达到即身成佛。假如将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与永恒拥抱时的能源喷涌联系起来，便可以理解奥本海默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原子弹之父。《薄伽梵歌》的那一句，奥本海默自己的英文翻译为“Now 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如今我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但原文意思应是“我是时间，所有世界的毁灭者。”妄议揣测，奥本海默是渴望，并有意识地让自己成为死神，而不是事后的追悔。因为如此既是对理论落实实践的证明，以回应剑桥大学实验室的轻视，也是对宇宙虚幻、神秘境界的观想，以探索知识的前沿边际。所以在裂变后链式反应的可能性计算结果趋向于零时依然坚持继续，而马特达蒙饰演的格罗夫斯将军本来希望可能性为零。可能奥本海默在第二课原子弹被投放长崎后，才幡然醒悟，应该对核武器的使用作出禁止。奥本海默给核试验场地取名为“三位一体”，名称出自约翰·多恩的《圣十四行诗》。塔特洛克1930年代介绍了多恩的作品给奥本海默。在试验的几个月前塔特洛克在家中的浴缸自杀身亡。在稍早之前，他打破禁令执意去探望了塔特洛克，且当晚留下过夜。弗洛伦斯·皮尤饰演的塔特洛克一角在影片中可谓至关重要，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场景更是点睛之笔。因此，影片的R级分类尤为必要。但诺兰坚持了这一点，却像忽视凯蒂一样，并没有进一步强化塔特洛克的作用。而在我们国情下，穿上黑裙与奥本海默谈情的塔特洛克彻底沦为桃色花边。本来，他应该像李安的《色戒》那样，让《奥本海默》成为一部优秀的艺术电影。

诚然，《奥本海默》是一部好看的好莱坞商业院线片，我的鸡蛋里挑骨头难免惹一些人不高兴，但一直在电影艺术上不懈探索的克里斯托弗·诺兰值得赞美，也值得批评。还是那句话，“湿婆若失去沙克提的拥抱，将只是一具‘尸体’。”献给《奥本海默》。献给我的三小时和电影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