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诺兰导演的电影里永远有一句潜台词叫“你这个蠢货”。无论你对他的爱有多么深刻,只要你足够诚实,一定会承认这一点。玩弄时间的叙事魔法、震撼人心的科学细节、还有优雅克制的主题呈现,如果说商业片的确存在着一些讨好观众的经典套路,诺兰显然是将这些套路玩弄自如后远远超越了它们的,以至于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
但诺兰是一个切实的商业片导演,诺兰的电影是高级的商业电影。能够看懂诺兰意味着你和其他的蠢货们不同,这也许是诺兰在这两年格外炙手可热的原因。诺兰的电影是足够拿得出手的社交货币。无论信条作为一部电影好还是不好,我跟别人争论的可是信条啊!极其烧脑的信条!那我必然与众不同。
通过诺兰来标榜自己的聪明,暴露的只是潦草的虚荣心。在诺兰的叙事序列中,被反复书写的主题是人的渺小和愚蠢,无论这个角色看起来多么伟大。所以那句潜台词“你这个蠢货”,不仅仅是诺兰的电影对于观众的挑衅和考验,其实也是他老白男精英视角下一以贯之的谦卑与反思。
追随里自以为是的小偷所有的行为都是在自投罗网;致命魔术的巅峰对决导向的是死亡;星际穿越中可以跨越时空的爱凌驾于一切物理规律之上;黑暗骑士中,他们砸碎了蝙蝠灯,迫使英雄与夜色相融;记忆碎片和盗梦空间都是精巧的迷宫,没有人能走出自我的牢笼;敦刻尔克用三条长短不同的时间线描写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和这个伟大的奇迹里渺小的声音;信条最好的观看视角是已经知晓一切却反复走向死亡和重生的尼尔。
毫无疑问,诺兰是一个天才。关于天才的诠释,维特根斯坦有精彩的见解——天才之为责任。有人对他说摩尔孩子般的单纯值得赞扬时,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异议。“我不能理解,”他说,“除非一个孩子也值得为之得到赞扬。因为你谈的单纯不是一个人为之拼争的单纯,而是出自天然的免于诱惑。”
在维特根斯坦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当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实话?行至晚年,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天才之为责任。像天才一般值得赞美的专注与单纯并不是一种天然的属性,而是利益交缠中依然做此选择的为之拼争。有时候它被称为愚勇,但愚勇的愚绝非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而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义无反顾,仿佛盲目一般。
奥本海默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诺兰将这部影片定义为惊悚片,的确如此。整部影片当中最为震撼的绝对不是原子弹爆炸时刻的画面,而是爆炸以后产生的余波。在形式上他也贯彻下来,先让你在一片寂静当中看见炫目的白光,然后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这种轰鸣还出现在他的庆功宴上,汹涌的人潮也是一种链式反应,人们的狂热和愚蠢才是真正无法停止的东西。这一幕很像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甚至还可以说很像色戒。在狂烈的画面当中,你绝不会感到兴奋——除非你是一个真正的蠢货——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怖。但画面当中除了奥本海默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是真正的蠢货,不管他们是科学家、军阀,还是政府官员,他们都沉浸在原子弹成功爆破的巨大喜悦当中,只有奥本海默意识到他将承担的责任和背负的宿命此刻在他眼前炸开成一片死白。
这种责任是爱因斯坦早就提醒过他的,也是他的妻子凯蒂反复对他发火的原因。不会拍女人、不会拍打戏的诺兰终于写了一个合格的女性角色。凯蒂绝不是一个酒鬼,而是看透了一切的人。她的第一任丈夫为了革命理想主义在战场上当了炮灰,所以当她看见奥本海默也要承担相同的命运的时候,她喝酒,粗暴拒绝与背叛奥本海默的人握手,她质问奥本海默,“你为什么不反击?”“你他妈别再扮演殉道者了!”她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一直以前辈和过来人的视角告诫奥本海默,他将为此付出代价。而奥本海默的天真、狂傲和责任感,让他充满犹豫又仿佛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作为一个不安全分子,在执行曼哈顿计划的过程当中,他突破了种种限制。将军给了他支持,但他依旧在突破界限、打破规则、获取更多的支持和合作的可能。合作意味着诚实和沟通,沟通导向的是他被指控为叛国者的下场。在那样的年代,奥本海默想要的坦诚与合作是奢侈的,但他明白这是一种奢侈。他和其他被他召唤来的科学家们不一样,他清醒并欺骗别人。正如他的敌人施特劳斯所说:愚者才会选择光明正大,他们最终会被反噬,权力只存在于阴影当中。
但施特劳斯还是没能跳脱自身的局限性去理解奥本海默,他认为奥本海默早已看清了一切,只为了把自己捧上神坛。这是他的局限,也是他最渴求的东西:他想要进入内阁,想要被人看见,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对于奥本海默来说,荣誉落在他头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了赎罪,或许更早,因为他的幻视是更远的未来。原子弹爆炸之前,他可能已经在赎罪了。实验时的紧张不仅仅是关于成功与否,更关于万一要是成功了,以后怎么办?
奥本海默是心存侥幸的。就好像他在打赌原子弹爆炸时候的当量能够抵得上几吨TNT炸药时一样,他猜小了;就像他在预估这枚原子弹投向日本的时候,会造成多少人的死亡一样,他算少了。结果还是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期,是他的良心没有办法承受的范畴。战争与可能的和平,在电车难题这一永恒的道德考验中,是他亲手转换了轨道,碾死了平民,并且触发了军备竞赛这样的链式反应。他们反复讨论的原子弹爆炸之后停不下来把整个地球都炸了怎么办,只作为一个笑料出现,真正停不下来的是人类对于彼此的不信任和恐惧。恐惧是思维的杀手,导致愚蠢、限制和怀疑。
正是出于怀疑,奥本海默的晚年才会有如此下场。当然,这与他狂放的青年时期也有关系。天才总是不耐烦的,周围的环境与他格格不入,他只能选择与最有价值的人进行简单明快的交往,这也是他乐于享受的方式。他喜欢坦诚,而非愚蠢的小人之心——但愚蠢的力量是庞大的。你们这些蠢货!这句诺兰电影当中永恒的台词,在奥本海默当中有了新的含义。愚蠢是可怕的,而坦诚和天真在愚蠢的裹挟当中,是愚蠢的。
也许是出于信仰,这些为群体的愚蠢背负罪责的某个人总是与圣子的形象重合。但奥本海默是历史,不是童话。他是真正的拯救者与毁灭者,不是幸福的拉扎罗。他的幻觉告诉我们,他终其一生都是不幸的,尽管有那么多的高光时刻,但他的确是如此不幸,同时也如此伟大。就像信条里的尼尔一次又一次地奔赴死亡和重生,为了一场不会到来的世界末日。但他知道,一旦他停止赴死,末日就会来临。戏外的尼尔把奥本海默的传记给了诺兰,后来有了这部电影。
诺兰对于叙事技巧和视觉奇观的把握毋庸置疑,这些在诺兰的标准下都是简单的花活了,因此我愿意将削弱这些的奥本海默称为他更加成熟的作品。
这部电影也让我明白了诺兰在分享导演技巧的时候提到的插入镜头。他说的是一些小物件的特写镜头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是低成本制作时候的一个技巧,也被一直沿用在无论任何成本的电影当中。就像记忆碎片中的照片和便条,就像星际穿越中的手表,就像盗梦空间中的陀螺。在奥本海默当中是一颗颗被聚集起来的玻璃珠,还有圈圈圆圆圈圈的涟漪。涟漪已经超脱于叙事元素之外,而是形成了一种心理意象。它不仅象征着原子核当中的链式反应,也象征着巨大的威慑之下人们互相传播的恐惧、猜忌和不安,他是属于奥本海默的凌迟。出现在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如此深沉,如此温柔,在影片结束之后,你反应过来,那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另外,奥本海默贡献了诺兰导演生涯中最好玩最有趣的台词,如果你要学习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凡尔赛发言,一定要特别注意奥本海默与将军之间的对话。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也让大段的台词格外生动鲜活。没那么闷,也没那么长,请放心去看吧!但看之前还是要了解一下人物生平和历史资料,不要听诺兰这个硬核天才吹牛说不做功课去看会更为震撼,震撼个毛。诺兰是天才,跟我这种蠢货不在同一个次元。不做功课,连牛都吹不顺溜,还是认认真真准备,认认真真看吧。毕竟数字时代更显胶片的珍贵,但更珍贵的还是认真的、严肃的表达。
幸好,还好他是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