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是一个以毁灭为母题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英雄的自我毁灭。
鲁迅这样评《红楼梦》: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毕竟世上不幸人多。阴差阳错解释了奥本海默为何殉道。不是所有的受苦都有关救赎,另有一些苦难来自自我审判,殉道者判自己有罪,于是终身苦海流亡。能与他人的痛苦共振,是人类最后的护身符,它总被不同颜色遮蔽,所幸从没消失。可是当一个人决心为成千上万人的苦难负责,与成千上万的苦难共振,他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奥本海默将自己钉上十字架,这是犹太人王受难故事的二战版本。区别仅在于,他没有物理意义上死去和复生。嵌入他骨髓的钉子是欺辱,折磨,嘲弄,正名,新的摆布与他对这一切的看清。
第二个故事,庸人毁灭英雄。
“英雄总是被人利用吗?”,这个问句还可以换种表述,“英雄的出现是否总服务于某种目的?”我想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些超凡的个体顺从于群体期待时,便容易被叙述摆弄,讲一个神话能使分离的个体将精神能量凝聚在一起,没有上位者能抗拒这种诱惑,这时英雄就是武器本身。可是,之后呢。英雄像一面镜子,卑劣者照见更卑劣的自己,掮客商人照见更大的利益。英雄的金身曾是他们的盾,转瞬间却成为刺向他们的戟。此刻开始,故事变了。很多故事根本无关真相,只关乎立场。可我始终觉得,英雄这个概念本身包含着一种神性,那是超越了集团立场、也无关利益的悲悯,绝对的英雄不代表完美的人,但一定代表接近完美的人类主义者。
第三个故事,人类毁灭人类。
前几天我问朋友一个问题:如何向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孩子解释“我”这个概念。“我”,是一个最难解释,同时奇迹般最容易被理解的概念。可能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充满了与这个世界的分离感。“我”和“你”的区分不是社会化的语言符号,而是自然属性。人类内部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消弭一切差异的和谐,即使在最狂野的想象中,如三体舰队向地球进发时,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也没有融合为一个“我’‘,仇恨与斗争在分离的你我间轮番上演,弱肉强食与修昔底德陷阱像永恒的诅咒,我们中最聪明的那群人手握绳索,一寸寸将达摩克利特之剑吊置于人类的头颅之上。它终会落下,在某个意想不到瞬间。那一天,某个小屋子里人商讨着什么,人类全体的命运急转直下。看清这一切并不让人悲观,反而生出些许坦然。和平像西西弗斯推向山顶的巨石,它会一次次滚落。逆熵增总是艰难的,它理当艰难。但和平主义者不会消失,像不会消失的西西弗斯。
最后回应一下关于本片不够女性主义的批评——属实是有点扯淡了,要知道女性主义本身不过是评价的维度之一,拿一个公式套所有文艺作品多少带点审美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