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11

奥本海默:普罗米修斯的构造


电影《奥本海默》的第一个镜头,在原子的撞击之中,字幕打出普罗米修斯的介绍: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神,违抗宙斯的命令,将火种带到人间。

电影中研究原子弹的小镇叫做Los Alamos,发音近似Lost Animals,迷失的动物们。

神盗取火种降临人间,迷失的动物们环伺。这就是《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冰封于历史之中,诺兰将他作为西方经典文本的当代表现方式复活。这就是《奥本海默》。

叙事

《奥本海默》作为传记片,其故事是恒定的,也就是说故事的人物、发展、结局是既定的。但叙事,即故事的讲述方式是可以改变的。诺兰采取的是一种明显而易懂的三线交叉叙事:奥本海默的原子弹研究、奥本海默的闭门听证会、施特劳斯的内阁审查会。

传记片很难像传统的商业片一样,以欲望、矛盾或谜团作为剧情推动力,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发展的。电影前半段以原子弹研究为主线,如何研究原子弹尚可自我推动。而后半程三线反复交织,尤其黑白的施特劳斯内阁审查和彩色的奥本海默听证会交织,两条线相互解释相互推进,形成叙事的动力:施特劳斯如何操纵听证会,而施特劳斯操纵听证会的手段又如何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政治和科学的双线博弈也带来了电影的主题:政治与科学,谁才是主导。

奥本海默就是这样一个宏大主题的集中呈现,他年轻时即试图毒死导师,后来为了政治目的而主导原子弹研究,在原子弹造成巨大死亡之后重新反思原子弹。他探索量子奥秘创造了原子弹,但原子弹的使用和结果并不由他决定。就像普罗米修斯将火种带来人间,但普罗米修斯无法控制火的使用。

在战时的原子弹研究中,军方也好,奥本海默也好,都过分地相信或倚重奥本海默的才能,军方忽视了他的政治不安全性,奥本海默也一再忽视军方的安全规定。奥本海默本人一心推动原子弹研究,但诺兰已经三次提醒奥本海默和观众,原子弹和奥本海默的未来并不如想象中平顺。一次是奥本海默劝科学家加入曼哈顿计划,科学家担心自己在计划结束后飞鸟尽良弓藏;一次是奥本海默身着军装劝自己的朋友加入曼哈顿计划;一次是科学家会议质疑未来原子弹的使用,奥本海默穿着雨衣从大雨中回来,说服大家只有造出原子弹给普通人看,他们才会相信原子弹的力量从而控制他。

是这三次提醒,让奥本海默在研究时的一往无前与成功后的反思做出对比,也为后来的飞鸟尽良弓藏埋下合理的逻辑。

叙事手法在奥本海默这个角色上最令人记忆深刻的大概是原子弹在广岛投放之后,奥本海默的演讲那一场戏。

在这场戏正式开始之前,奥本海默在听证会上沉默挣扎时,脑子总会响起一阵喧闹声。

那阵喧闹声就是原子弹投放之后小镇上人们庆祝的跺脚声,是胜利、赞美、狂欢的民意。但奥本海默没有被狂欢的民意潮水裹挟,他逆流而上,作为科学家开始思考这民意只是美国的民意,而对于日本而言,对于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而言原子弹不是福音而是灾难。

在站满狂欢人群的小礼堂,奥本海默看见所有人消失,看见一片白光,看见白色碎片落下,看见面前的人皮肤剥离。这些都是原子弹爆炸的景象,他开始想象,如果原子弹降临在这里,在美国,在他熟悉的人身边,他是怎样的感受,而他,是一切的缔造者,一切因他而起。他低头,他的脚踏在焦黑的尸体上,他已经陷入罪恶。

他口中宣告:“我不确定原子弹爆炸的结果是怎样,但我打赌日本人不会喜欢它。”

但他已经开始割裂,日本人不会喜欢它,而当有一日降临在美国时,美国人也不会喜欢它。他制造的原子弹,该由他来束缚。

杜鲁门说:“没有人会记得是谁制造了原子弹,他们只会记得是谁扔的。是我扔的。”

杜鲁门说的是对的,真正责怪奥本海默的不是历史和民意,是奥本海默作为盗火者自己的良心。

诺兰没有让奥本海默的良心凭空而来,他参与工会,资助西班牙内战,他早就说:“我想做一些真正正确的事。”奥本海默的道在自己身上,他殉的是自己的道。

但我最喜欢的一场戏是军方将军到大学教师找他,指责他拥有种种性格缺陷,但他不为所动、仍然反唇相讥,并在黑板上给出曼哈顿计划的实现方式。自信、聪明、意气风发的天才科学家。

元文本

诺兰没有让奥本海默的故事成为一个孤立的故事,而是将它放在一个更加宏大的西方文化传统中,讲述一个恒久的叙事母题的当代版本。奥本海默的故事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

这其中最明显最恰当的就是普罗米修斯的譬喻。影片一开场就指出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但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之后被束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鹫鹰每天白天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晚上普罗米修斯又会重新长出肝脏,如此循环。

奥本海默就是普罗米修斯的现代版本,他从量子世界中盗取秘密,将它带到人间成为原子弹。但也正如他的朋友在接受他的孩子时所说,“你能了解到常人所不能了解的,所以你也要承受一些常人不需要承受的。”奥本海默要承受来自自己内心的挣扎,也要承受来自外界的嫉妒,这些日复一日地侵蚀他的心。奥本海默的痛苦是一种亘古的悲剧。

另一个来自古希腊的隐喻是斯芬克斯。在电影中,朋友指责奥本海默:“你不是斯芬克斯。”(这里记忆可能有错)在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是狮身人面的妖怪,她受赫拉的命令,在悬崖边问问过路的行人:“是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而晚上三条腿走路?”答案是“人”。这里也许是说奥本海默不需要作为神的使者来拷问人间。

《奥本海默》中还有另外两个不那么显眼的文本。

在奥本海默在哥哈根求学的时候,他在量子物理学的世界游历,在真实的世界里则是听音乐、扔玻璃杯、读书。他读的是T.S.艾略特的《荒原》。《荒原》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展示着一战后西方一代的精神幻灭。奥本海默精神的荒芜与动荡在此即埋下种子,随后他经历、改变二战,在战后经历同样的精神危机。年少时阅读的《荒原》,也是中年之后要直面的真实的荒原。

另一个文本是琼和奥本海默初次见面之后,琼从书架上拿下《薄伽梵歌》,琼问他,这写的是什么,奥本海默说这是某个人物(具体名字记不清了)在展示手臂,琼说,不,你读原文,他读:“我成为死神,毁灭一切。”

这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预言。在原子弹试验成功之后,这句话再次响起,他真的成为了死神,毁灭一切。这句预言让奥本海默的经历成为一种带有悲剧感的命运,冥冥之中被操纵的必然。

语词

电影中凭空被创造出来研究原子弹的小镇叫做Los Alamos,字幕只是音译,没有其他指代。但听到这个发音,懂英语的人大概都会想到Lost Animals,迷失的动物们。

人类也不过是动物中的一种,他们聚集在这里,为二战,为量子物理学寻找一个方向。哪个方向是对的呢,动物不知道。哪个都可能是潘多拉的盒子。

另一个语词是deny。

施特劳斯说:“我们不审判他,我们否定他。”否定一词用的是deny。

闭门听证会宣布拒绝给奥本海默发放安全许可的时候用的是deny。

施特劳斯被拒绝进入内阁的时候,“我被拒了”用的是deny。

deny的三次重复代表着施特劳斯的伎俩、伎俩成功、被伎俩反噬。语词的重复代表着情节的重复,以彼之计还施彼身。但deny的三次翻译用的是不同的中文词汇,语词的重复在翻译中被消解了。

翻译固然是残缺的艺术,但Los Alamos也好,deny也好,其实可以用注释来稍微提醒,不要浪费了诺兰的细心。

性别

《奥本海默》是一部以男性为中心的电影,其中的女性角色不多。

琼是死去的缪斯。是奥本海默性格瑕疵和政治立场瑕疵的“罪证”。突然出现,突然抑郁自杀而亡,语焉不详。

凯蒂是勇敢的反叛者。她的婚姻之路被命运安排得崎岖,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是施特劳斯在搞鬼、愤怒地指责奥本海默为何要盲目地殉道、在听证会反击心怀恶意的法律顾问、在多年后拒绝和虚伪的前同僚和解。

奥本海默在选择成为一个带有神性的殉道者的时候,凯蒂选择做一个愤怒的人,在人间的战场里争个是非对错,不愿后让一步。

但在奥本海默没有获得安全许可,回到家里的时候,凯蒂问他,“你以为任由他们折磨你,他们就会原谅你吗?”坚毅的凯蒂不能认同他,但还是选择了后退一步,陪在奥本海默身边。

另一个不太被注意到的是Los Alamos里的女研究者。在Los Alamos里的女性家属多是做行政、打字等辅助工作的背景下,她说:“哈佛的化学研究生课程不教打字。”,于是奥本海默让她也参与了研究。

在研究中,有男研究者反对女研究者:“核辐射会对你生殖系统造成影响。”女研究者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的生殖系统暴露面积比我更大。”在重新安排研究员进行研究的时候,这个女研究员也和其他男研究员一样被安排。奥本海默并不是一个不认可女性在科学研究中的价值额人。

《奥本海默》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当然不算优秀,尤其是它与《芭比》同期上映。但它对女性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关心,不至于大批特批。这就算是商业片的一种政治正确表演,但至少他进行了这样的表演。


《奥本海默》试图以精巧的叙事和视听语言来呈现对个体命运和政治与科学宏大主题的思考。诺兰是成功的,他的叙事技巧已臻化境,通过对事实的选择性呈现和一定的虚构,用一个既存的故事讲出自己的主题;但诺兰也是失败的,过于完美精致的叙事形式反而失去了笨拙的真诚,我在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完全被叙事技巧吸引了注意力,反而对人物和主题无法共情无法深入思考,这篇影评也多是技术性的分析。

诺兰是一个伟大的导演,但《奥本海默》对我而言并不是一部伟大的电影。


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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