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绝大多数走进影院看《奥本海默》的观众,是冲着诺兰去的。
但我不得不说,如果你是诺兰的粉丝,并且是因为《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亦或是《信条》这样的电影而成为了诺兰的拥趸,看到《奥本海默》时,你可能会感到失望。
《奥本海默》是历史传记片,没有高概念设定,虽然诺兰还是用了标志性的非线性叙事,但在形式感上,也并没有《敦刻尔克》那样强烈。视觉方面,除了那场三位一体核试验的重头戏,这部电影的大多数戏份都是由对白构成的,没有太多大场面的视觉奇观,也就没有给诺兰太多的炫技空间。
某种意义上,《奥本海默》挺不“诺兰”的,当然,我指的是很多影迷刻板印象中的诺兰。
这一次,诺兰扎扎实实地讲了一个他感兴趣的故事,用影像还原出了一个很复杂但也很有魅力的人物,并且完成了自己想做的表达。
它并不是一部标准的商业大片,三个小时的时长,相信也会劝退不少平时走进影院只为图个消遣的观众,而对那段历史并不是很感兴趣的观众,观影时或许也会被巨大的信息量搞得晕头转向。
但只要你对二战和冷战的历史稍有了解,至少能搞清楚美国、纳粹德国、前苏联等国之间的关系,并且不吝于牺牲自己一点点时间搜一搜什么是“麦卡锡主义”,这部电影也绝不难懂,至少诺兰没有玩花招让观众看不懂。
三条时间线,虽然剪辑的速度总是很快,但只要你注意力集中,想要分清楚一点都不难,毕竟,主时间线之外,1954年奥本海默安全许可听证会那条线场景单一,而以施特劳斯为主视角的那条时间线,更是直接用了黑白画面这样明确的区分。
电影虽然长达三个小时,但却并不平淡,我现在可以回答标题里的问题了,在我看来,《奥本海默》是好看的。或者说,奥本海默这个人的故事很难被拍得难看,由诺兰来拍基里安·墨菲来演,就更是明珠没有暗投了。诺兰拍这部电影,当然也是看中了奥本海默身上强烈的戏剧性。
诺兰这次也没有原创剧本,他改编的是一本拿过普利策奖的传记作品,原著的书名其实已经点明了奥本海默的故事为何会如此吸引人——《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火种,却遭受了严厉的刑罚。作为“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世界,却也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了内心的谴责,并在战后“麦卡锡主义”席卷美国时,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
影片也的确围绕着“胜利”和“悲剧”展开了故事的讲述,主时间线,讲的基本上就是“胜利”。影片从奥本海默求学开始讲起,从剑桥到哥廷根,再到他回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直到二战开始,“曼哈顿计划”展开,奥本海默担起重任,最终在三位一体核试验中,这条线达到高潮,原子弹成功引爆,奥本海默成为美国的国家英雄。
这条时间线,是常规传记片的路数,我相信大部分导演拍奥本海默的传记片,都会拍这些内容,从求学到任教再到曼哈顿计划达到人生顶峰,中间穿插着讲讲他的个人生活,拍出他物理学家身份之外作为凡人并不那么光鲜的一面,就算是比较立体的刻画了。
但如果只拍这些,影片可能就会变成一部美式主旋律大片,让观众有种看了部美国版《横空出世》的错觉了。
诺兰最想呈现的是“悲剧”,而非“胜利”,或者说,他用大量的精力来呈现“胜利”,只是为了更好地让观众看到“悲剧”。
相信所有看完电影的观众,都会记住影片中出现了两次的《薄伽梵歌》中的诗句:
而今我成为了死神,成了世界的毁灭者。
据奥本海默回忆,三位一体核试验中,原子弹被引爆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出现的正是这一诗句,诺兰也用影像将之呈现了出来。
可以想象,作为“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作为一个懂得反思的知识分子,奥本海默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一方面,他要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他也得说服自己。
尽管奥本海默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也相信自己在洛斯阿拉莫斯取得的成就可以终结这场世界大战,但他也明白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更何况,哪怕是在引爆原子弹时,他都担心大气层依然有极小的可能性被点燃,地球可能因此毁灭。
于是,在影片用堪称震撼的视听语言呈现出了三位一体试验之后,在观众得以近距离地观赏爆炸所形成的蘑菇云和烈焰,得以聆听轰鸣的巨响之后,诺兰设计了一场奥本海默在众人面前演讲的戏。
私以为,这场戏才是整部电影的点睛之笔,它无缝连接了“胜利”和“悲剧”,在原子弹成功引爆之后,奥本海默的内心也被引爆了,当他享受着欢呼和掌声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幻象,众人在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刺眼,一个女性的皮肤开始脱落,转瞬间,他们似乎就要灰飞烟灭。奥本海默想象着原子弹将会带来的人间惨剧,尽管他依然相信一切都是必要的。
当卡车将两颗原子弹带离洛斯阿拉莫斯,诺兰给了一个奥本海默背影的镜头,这个视角意味深长,观众是旁观者,但却都知道这两颗原子弹的去处,奥本海默是当事人,它也明白这两颗原子弹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后果并不只是广岛和长崎丧生的日本民众,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一连串的链式反应就会产生。原子弹不是终结,只是开始,就像影片中台词所说,原子弹投向广岛和长崎,不是二战的最后一幕,而是冷战的第一幕。
奥本海默接受了自己作为“原子弹之父”所带来的美誉,但他并没有大力支持美国对氢弹的进一步研发,当他意识到美苏的军备竞赛将以核武器竞赛的方式展开的时候,他的立场已经发生了鲜明的变化。
杜鲁门会觉得他敏感而幼稚,在政客的眼里,奥本海默的良心显得格外廉价甚至碍眼。而他早期的政治倾向和个人生活,又授人以柄,给了别人攻击他的切入点。
在影片的另一条时间线里,1954年,奥本海默经历了不公正的对待,曾经的国家英雄被怀疑成了苏联间谍,他的私生活被当众揭开,他的人格遭到了严重的污蔑,但我们看到,奥本海默似乎是以殉道者的姿态出现在听证会之上,他好像是想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过去的人生辩护,用个体的悲剧来弥补那场伟大胜利给自己内心带来的巨大缺憾。
而在以奥本海默老对头施特劳斯为主视角的时间线里,我们看到了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的质疑,在施特劳斯眼里,奥本海默自傲自大甚至自私,他认为奥本海默在1954年接受悲剧的产生,只是沽名钓誉的另一种手段。
诺兰给出了几组有力的人物关系让观众进行对比。一组是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他们很像是莫扎特和萨利埃里,我相信诺兰一定想到了米洛斯·福尔曼的那部名作,并且将这种人物关系用在了自己的电影里,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的嫉妒也好不屑也罢,都让奥本海默的形象变得更加完整了。
奥本海默和泰勒之间也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奥本海默是原子弹之父,泰勒则是氢弹之父,后者被认为是库布里克那部《奇爱博士》的灵感之源,他是核武器的坚定拥护者,在美国科学界,可以说是“鹰派”的代表。而奥本海默在战后似乎就成了对泰勒掣肘的关键人物,虽然氢弹最终也被成功引爆,但后续在冷战中出现的军备竞赛,显然并不是奥本海默想要看到的结果。
影片中,1959年,施特劳斯因为参议院肯尼迪的关键投票而无缘进入艾森豪威尔的内阁,而在1963年,虽然肯尼迪已经被刺杀,但奥本海默还是在“肯尼迪时代”得到了对名誉的恢复,从林登约翰逊的手中接过了费米奖。
那场戏中,泰勒也出现了,已经研发出氢弹的泰勒想要和奥本海默的夫人握手,却被对方拒绝。
这场所谓的“平反戏”并没有让我产生出畅快的感觉,借助着影片中的台词,诺兰在告诉观众,科学家只是政客的工具而已,不管是打压还是力捧,都是因时而异,因政治目的而变化,奥本海默是工具,泰勒也是工具。
奥本海默等科学家真正的悲剧在于,他们拥有足以改变世界的智识,却从来都无法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讲述这个故事的诺兰,也具备着极强的倾向性。并不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诺兰一点也不客观,他情绪饱满地站在奥本海默的一边,并且借用那场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的对话,表明了自己对核武器的观点。
我欣赏诺兰的主观,也欣赏他在讲述这个故事时以人为本的态度。他用大量的特写镜头勾勒出了一张张面孔,那是奥本海默的脸,是琼的脸,是爱因斯坦的脸,是施特劳斯的脸,是泰勒的脸,是拉比的脸,也是希瓦利埃的脸。
这些脸构成了诺兰的表达,胜利是暂时的,悲剧是注定的,但只有人性才是永恒的。
我也欣赏影片中演员们的表演。
即使诺兰启用了再多的影帝和大牌,也无法遮蔽基里安·墨菲的风采,这位诺兰昔日的御用配角,在塑造出了《浴血黑帮》中那个迷人的汤米·谢尔比之后,已经处在了个人魅力和演技的巅峰期,他的面孔和眼睛都经得起再多特写镜头的考验,毫无疑问,他也会是来年奥斯卡影帝的有力竞争者。
同样有希望拿到小金人的则是小罗伯特·唐尼,观众似乎又看到了《卓别林》时期的唐尼,告别钢铁侠之后,他又一次以演技赢得了满堂喝彩。
至于诺兰,是否能拿到梦寐以求的奥斯卡导演奖,还得看竞争对手们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但毫无疑问,拍出《奥本海默》的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作为这个时代最好的商业片导演之一,他太懂得如何取悦观众了,但他并没有选择拍能拿到更高票房的电影,也并没有去拍最能引起当下观众共鸣的题材,而是选择了去拍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故事和题材。
这种任性,太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