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讲故事的模板，可以叫做“国王与智者”，掌权者不听智者劝告，最终导致失败。还可以升级一下，国王认为智者动摇军心，重重地惩罚了智者。

这种故事古今中外都有，苏格拉底之死、扁鹊见蔡桓公等等。还有《三国演义》，里面对主公智力的判断标准基本可以简化成，能不能识别智者，如何对待智者。

这种套路的问题在于，现实当中少有大权独揽的国王，同时又有太多人自称智者。而且，智者往往是事后被追认、被树立的。与其说“智者”的形象是智慧的化身，不如说是某种“怨念”的汇集。

所以奥本海默的故事不能用这种模板来理解，参议院的老爷们当然没有国王的威势，把奥本海默看成“智者”更不恰当。

奥本海默是一个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公民。科学家奥本海默的成就让他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然后公民奥本海默运用这个影响力推广他的主张。核能会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不是科学家“说了算”的，当然更不是政客“说了算”。政客们有摆弄政治的权利，奥本海默当然也有发表观点的权利。美国的老百姓知道政客不大可信，但是事实上，科学家在公共事务上也并不多么专业。
其实奥本海默已经算是比较靠谱的，因为他是一个工程师型，甚至是项目经理型的科学家。他不但能够做理论研究，还会识人用人，会协调不同部门、各色人员来推进项目。所以他对于社会运转，对于人心人性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的，这也是他在战后能够拥有重要影响力的一个原因。
即便如此，他的态度也只能是观点之一，发现核能不代表能够预测它能带来的所有影响。就像杜鲁门所说，人们更在乎是谁授权使用了原子弹。至于我们刻板印象里的那些“科学怪人”，他们对社会，尤其是政策制定知之甚少，有些科学家连人际交往都成问题。这样的科学家，更难以胜任启发公众的“智者”角色。
麦肯锡主义对奥本海默的攻击当然是错误的，这种错误是历史性的、社会性的，它不能取消奥本海默的正确和贡献，但也不能增加什么，更不能因此把奥本海默树立成一个卫道士、一个殉道者。
作为科学家，他有非凡的头脑和杰出的贡献；作为公众人物，他有良知和责任感，并且忠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担忧。这已经非常难得，值得尊重和景仰。
但他不是勘破命运的“先知”，不是料事如神的“智者”。普罗米修斯的比喻，也许初衷是赞扬，但对奥本海默来说，这恰恰是一种误解，一种非理性的迷信和盲从的历史遗留，是对天主教会“封圣”的一种模仿。假如奥本海默真像电影里那样，也沉浸在这种比喻当中，并且感到某种使命，还有使命带来的痛苦，那只能说他还是更适合研究自然科学。

科学是探索客观世界的学问，科学家是探索客观世界的专家。在此之外，他们也是普通人。把科学家摆在正确的位置上，把对他们的尊重也摆在正确的位置上，对他们才是公平的，也是一种保护。对我们自己而言，则是走出盲从和迷惘，走向真正理性的重要一步。




我爱诺兰，他又一次施展了他拿手的“钳形攻势”，科学和政治、良心和阴谋、挣扎和确证、担忧和现实，这一对对的概念从遥远的地方发端，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上会合，然后发动攻击。
我相信诺兰并没有把奥本海默视作某种“智者”或者“先知”，只是人物传记这个题材很难避免“努力-成就-误解-平反”这个套路。责任其实更多的在我们观众这里，“圣化”确实是人的本能，但也是权力的一个手段，一个屡试不爽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