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这部传记(片)把奥本海默比作普罗米修斯,因为他们都是人类文明的盗火者,前者以智慧之火带人类走出愚昧,后者以毁灭之火(看似)结束了战争。然而两者都付出了代价,前者在奥林匹斯山上日夜遭着啃琢,后者则是受已经开化了的现代文明质询和毁谤。我们说不上哪个英雄更幸运,毕竟前者终于也被赫拉克勒斯解救,而后者则是在去年被平反——为污名的人正名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就像《模仿游戏》之于图灵,《汉密尔顿》之于美国国父。
作为《新约》的收尾,《启示录》无非道出了这么一个愿景:灾难降临,大破大立。耶稣归来,信者永生。这个大饼和世界上其他大饼一样,即在破坏与重建之前必定会有针对异教徒的惩罚。天启不得不毁灭万物,因而喧嚣得留不得一点活物,但当你从蘑菇云中鼓起勇气睁开双眼,却又沉默得震耳欲聋。
对于奥本海默本人来说,他的人生转折点第一次是在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的那一刻,用这几个月时兴的话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了转动”。庆功会上的奥本开始了第一次“震耳欲聋的沉默”,但他淡定后继续实验,齐泽克说:这是一种“神圣的体验”。根据拉比的回忆,此时的奥本步态就像正午(high noon),这种极具尼采意味的譬喻表明,奥本以为这个发明能重估一切价值,超人终于到来了。前途仍然一片光明,光亮得颜色只剩下能烤熟人的暖色调。
接下来,巧妙之处就在于诺兰脱俗地没去拍原子弹是怎样在日本岛两次改变世界格局的,而是又一个“文戏”:奥本在杜鲁门吃了瘪,还被唤作“哭闹的小孩”。诺兰同样没有直接去拍奥本是怎么反对核扩散,展开那些在另一些电影里面或许作为高潮的“We shall never surrender!”的,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奥本已经发现不对头了。
在哲学家吉恩特·安德斯的论文《没有王国的启示录》中,他介绍了“赤裸启示录”(可以直接替换为——天启)的概念:“仅仅是崩溃的启示,它并不代表新的、积极的事态(‘王国’的开端)。”对于安德斯来说,核灾难将代表一种天启:没有新的王国会从中诞生,只有世界的彻底毁灭。
其实本片没有太多展现传说中奥本海默的性格——傲慢、毒舌、犀利,但是从其他人的言语中显然能看出这些。齐泽克是这么分析此时他的心境的:“为了能够地面对‘赤裸启示录’(天启)或无法挽回的灾难,恰恰需要一种与此相反的,玩世不恭的喜剧式的态度。关于大屠杀的最佳电影,如《美丽人生》,都是喜剧,不是因为它们轻视了大屠杀,而是因为它们暗示这是一个太疯狂的罪行,无法作为“悲剧”来描述。”本片的确没多少笑点,但观察奥本的表情可以发现,他那张面瘫脸第二次破防的时刻应该是被质询得出现了又一次“震耳欲聋的沉默”。——如果说后启示录是对人类社会结构和价值观的全部清零、颠覆、倒退,那么诺兰可以说以奥本的视角,再现了麦卡锡主义(作为无数次猎巫行动之一)对一部分人异教徒式的扑杀。
一个小小有趣的地方是:每次奥本作为一名教师,面对黑板的讲述,此时摄像机对准的并不是冗长的物理公式,而是将独白和对白与启示录般的天启形成互文,前两种代表现实世界,后两种则属于奥本自己。前面说到,诺兰并未大段剪辑轰炸日本这种传统意义上的高潮,而是将零碎的、脱离于日常世界的爆炸场景穿插于语言组成的现实世界中。爆炸的视觉奇观只是暂时的,但这种语言和想象构造的结构奇观却持存为奥本的生命体验,并通过诺兰投射到观众这里。
当然还有更大意义上的复调叙事,即彩色和黑白的反复穿插,这里诺兰并没有用不同画幅暗示年代不同,毕竟这里的复调只是主体意义上的,但在时空意义上是同步的。第一次这么干的是《罗生门》,不过那时的技术让黑泽明单纯重复了几次差不多但又差很多的故事,几十年过去,彩色—黑白也成了一种分野。回到这里,一开始诺兰便给彩色命名为奥本海默的“裂变”,相对应的是反方黑白的“聚变”。这是复调的另一层含义:两种叙事、一种真相。当然,像《罗生门》一样,真相是什么或许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质询会上,压倒奥本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如果XXX,你还会支持发展氢弹吗”。其实他回答什么并不重要,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历史不能假设,就算假设成立,通苏的罪名同样可能成立。此时的奥本准想起了学生时代,试图毒死导师的那个青苹果。他自己或许也把这视作一种性格的转变,一种脱胎换骨,但他变了,时代也变了。
齐泽克最近复读的话是“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他用这句话解读《芭比》:
芭比乐园之外不仅有残酷的现实,而且乌托邦也是这种残酷现实的一部分:没有像芭比乐园这样的幻想,人根本无法承受现实世界。
一个道理,从大学到洛斯阿拉莫斯到听证会,当奥本终于走出自己的舒适圈,他“逃到了现实中,以避免幻想是徒劳无功的这一毁灭性真相”。原子弹的事业发展起来了,他成功地成了死神和上帝,但象牙塔般的洛斯阿拉莫斯幻灭了,安全许可证被撤销了,奥本海默不得不回到触不可及的大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