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之前先放一段针对诺兰上映头一天的预测和吐槽:
趁明天上映先预测一波中差评,多半集中在男本位叙事和对宏大事件的痴迷。稍微深一步的视角会说诺兰这次太沉迷事件而少了影像力度,当他热衷的技术表达成了辅助甚或被掩埋,那么他的作品就不再有特点。
无从间断的表演反倒是一种意义系统的虚弱,大量的面孔无非是最为简单的那一类道德绑架作用,丧失了在行动和思维中生成的力量,正例如布列松、伯格曼、德莱叶,伦理决策的精神化和肉身性缺一不可。
但诺兰选择了最为简单的面孔审视而非行动的观测和捕捉,而为事件服务的过度剪辑的紧迫感又让面孔缺失了自反的空间和时间调度,则一切只显得慌张而缺少展开人性光谱的内力,那么奥本海默的空洞是历史事件造就的影像的空洞。
但说到底这就是诺兰作者性的问题,平均化的人追赶在技术奇观之后,他们面对的最大疑难便是这之外的细腻的贫瘠,这也是为何诺兰总是着眼更大的生死绝境,在这里,重要的是不容解构的普遍性,说到底是十分保守主义的人文艺术观。
为何如此预测,做个对比,就像吃火锅,我估摸着广东人甚或欧美人会吐槽说重油重辣,那火锅到底什么好吃?难道吃的是油和辣吗?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现象学的思维任重道远,感知层面的盲人太多了,更别提“中美立场”双方的意识形态僵尸。
正文:
注:个人心中最震撼的诺兰,年度十佳,被批评为简单和宏大之处也正是其作者性的最为迷人处,不要过于轻信缺失“深刻”和“复杂”的单一指控,电影也不首要为论证曲折性和非真实性而作批判性的服务,指控本身也是另一种绑架。
抛开入门的量子力学史、原子弹秘史以及麦卡锡审查史这三重信息背景的杂耍,影片实际上在以这些人类史的脉络为轨道复合一出神话史的结构,发现神迹的冲动和喜悦被潘多拉魔盒的失控所颠倒,多线叙事正是在这两者之间建立起的一条因果同行的莫比乌斯环,正如因果失效的量子世界,上升和坠落亦是同时发生,同时这也被进一步指认为诺兰热忱技术主义的现代病症和其自反的自我解体之间的认知矛盾。
就像量子世界总会在宏观层面坍缩,上下并行的量子态也终向深渊坠落了下去,因为力量及其后果又总是确定的,它不掷骰子。其峰谷落差的重力势能转换为了整个戏剧的能量,它来势汹汹的瑰丽和庞大,又不可挽回地以同等的质量朝下投掷。
这一内核仍是对《盗梦空间》的梦境坍塌、《星际穿越》的引力撕扯以及《信条》强力扭转历史的崩坏复刻,技术病症对物质世界的架空和腐蚀构成了这一序列的DNA繁衍链条,如同埃舍尔盘错的矛盾阶梯,意义被错觉打结,生成非意义的形式悖论(贯穿了诺兰的所有创作)。
然而诺兰最吸引人之处正是在一切有形物质的衰败和崩坏之后结晶的奇观空洞,首先在视觉印象上由惯用的灰蓝色调实现强物理性的心理感应,绑定高概念的冷冽以及以概念为载体的世界命运的硬碰硬,在这样一种冷硬的空间中,现实焦虑紧紧相连于一切的概念-技术工具。
而往往在影像的开篇,对技术的回应来自于纯粹之人突破认知的无措与惊喜,往后又回落到认知边界的困境与无常,这一具象化的矛盾阶梯所暗示的象征图式,一点也不复杂,而是难以理解的简单,就像波粒二象性的结论本身一样,作为图式所构-逻辑结论,它是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作为图式所示-观察结果,它却是直白可确证的。
所以诺兰需要简单的角色和普遍得经不起解构的人性-道德观以凸显这个世界的神秘逻辑-单纯奇观的矛盾二元图景,这种简单在后现代艺术观看来属于保守主义的落后表达。但相对的,这同样是一种古典主义的坚守,这种坚守便是对超越一切背景的科学精神的反馈,即在纯然的以科学为载体的认知探索下,宏大叙事不被意识形态绑定,它来源于普遍性的智性和德性的感召,以及由此引发的最为原初的道德情感的直觉;
——我们从康德的“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得到的神性启示(这一价值观的确立)带来的浑身颤抖,和我们在庞大的宇宙意识下哀悼霍金离世的心灵低鸣是互通的(哪怕我们不是物理学家,但能确认这种互通),而更是和左翼精神普世理念的激情相互重合共鸣,所以大多科学家的自然倾向都是以共产主义为载体的理想主义者,奥本海默积极投身工会联盟的时代性侧写带来的振奋情怀是尤其令拥有同样视角的我们所熟知的。那么三位一体所称的不是核试验名称,而是求真的认知突破-自反的道德困境-自发的左翼理念的宏大编织,并非出于叙事的欺骗和象征界的自我征服从而被过度的警惕错认为大众狂欢,它的价值真切地可存可感,毋宁说一切价值均是宏大的。
其感由集中于那些掌握了真实力量的个体的近距离放大、对爆炸-人声的轮廓提纯和置换处理(脚踏声取代鼓掌声)、以及由此而来对电子抖动/微尘飘动/空气震动的敏感聚焦所铺展而成,形成强迫性的主观视觉,如同大岛渚在《感官世界》中对性和肉体的极致刻画,从而把日常隐秘起来的透明化,最终彻底陌生化/神圣化,并在高密度的意志碰撞和高频率的交叉剪辑对感官的强烈抽插/冲撞下,引发三位一体宏大编织这一巨大腔体的强烈共振,这便是满溢的视听力量引起的量质转换作用,感官世界跨过认知屏障而联通观念世界。
(此过程极易被对后现代解构力量的痴迷拒绝并误判为道德说教,甚或扭曲为国族叙事背书,因为警惕意识形态而变得如此胆小和犬儒,这本就是另一重荒谬和隐藏主体的狡猾)。
最终,在这腔体之中,裂变发生了,并极速朝深处下坠,三位一体的感召被俗世的有限性嘲笑和摧毁,政治家奴役了科学家,那些如原子观测般被放大的视点(同时被imax的机械-物质力量放大),经由作为引线的量子世界点燃由复数面孔构成的具象化的意志漩涡,让权力分裂为无法回头的链式反应,在奥本海默的颅内轰然炸响,而声浪正来自这世界自身,他无从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