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的电影的问题不是不好懂,而是太好懂。
熟悉诺兰叙事套路就会发现他看似复杂的叙事也可以拆分成一个个意义明晰的叙事单元再重组起来。而重组起来的叙事其实非常直白。繁复的叙事形式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被还原为(reduced to)一个非常清晰易懂的目的、内核。在《奥本海默》中,这个内核即奥本海默这个角色应对他内部和外部危机的那个策略(最后被斯特劳斯和爱因斯坦分别点破)。
在诺兰早期作品如《记忆碎片》里,非线性叙事的形式本身和故事内容互文,形式自身在表达内容、塑造角色。但现在诺兰叙事上的形式仅仅是遮盖他电影最后要揭示的那个“结论”而为观众设置的关卡,且已经高度套路化。
看《信条》观众不需要知道物理学和信息论意义上的熵增,只需要知道台词里的所谓“负熵”是一个包装、掩藏叙事装置的符号(更学术的说法,一个符号的能指)就完全能看懂《信条》的时间线(核心故事其实是非常古早的007电影)。看《奥本海默》也一样,观众不需要真的对人物、社会、科学的历史语境有多了解。必须知道的只有麦卡锡主义以及爱因斯坦和玻尔学术观点的差异。诺兰在这部电影里做的只是一种往观众脸上甩很多名字的伪历史化,本身并没有真的呈现出人物、历史的复杂面相。所以他宣传时自己都承认观众看之前不需要了解背景信息。如果观众了解历史语境的话就会看出诺兰填充的大量历史信息在电影中出现的方式非常功能化,其终极目的只是为了掩藏最后的结局反转。当然这个反转对熟悉他的观众而言也不难推测出来,到电影中段,明白斯特劳斯与奥本海默参与的两个不同时段的听证会构成一组平行的对比关系以及诺兰最后一分钟一定会有“最后一分钟营救”式桥段,就能猜出诺兰的终极包袱。
没猜出来也没问题,电影中的爱因斯坦与小罗伯特唐尼演的斯特劳斯最后已经为观众提供了详细、充分的解释(虽然斯特劳斯的正确结论是通过对他所掌握证据的错误推理、解读得出的)。表面上诺兰呈现出奥本海默这个角色的矛盾性、多维度,但其实他最后给奥本海默下了个非常明确、连贯、一致的结论(即爱因斯坦对奥本海默说的那些话):奥本海默一定程度上配合了外界对他的迫害,作为一种策略以应对他自己面临的伦理危机。
电影中奥本海默和妻子在沙漠吵架时评价了他妻子对前夫之死的描述。他使用的一个词非常适合评价诺兰这部电影:reductive。
最后由在电影中象征着终极智慧的爱因斯坦而非玻尔去点出奥本海默-能指内心的纠结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从《奥本海默》的影像和文本建构来看,诺兰的本体论立场显然不在玻尔及年轻奥本海默那边,而是站在爱因斯坦一边的,在确定性的一边。该片字幕有一些错译。但奥本海默和他妻子吵架那一段,字幕把reductive翻译成“还原主义”而不是语境化、日常化翻译为“简化”在我看来是极准确的,这是个关乎奥本海默世界观和价值观的词,也是关乎诺兰创作理念与英式精英conservatism价值观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