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今之视昔的史观意识似有若无,如果主题只是为了述说正直温良、光明磊落的品质在未审先决的显微镜下将历尽如何磨难,或者自私自卑之动机在天平两端悬殊的大举报时代将对作用对象施加多少伤害,那么在今天的时代语境里就无法称其为对麦卡锡主义的审视或反思,仅仅呈现了一种主流叙事,即正确的废话;《金发梦露》尚有气息不稳的问题,不过相较之下,借传记片的类型包装在新的性别视角下重新钩沉好莱坞史并剖析掌握话语权群体之背面的一份勇气,也显得留名奥斯卡之心昭然若揭的诺兰新作,多么的媚俗而滑稽。
与此同时,它为了维持一贯的诺式叙事结构花活制造无端的双雄对立,以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两场审讯戏重组时间线。在施特劳斯这条叙事线上,既不能让其完整呈现各个关键事件参与中的心理变化,通常我们只能看到他与奥本海默交集的部分——在单方面发起的竞争中落于下风的结果——在是否可以出售用于核原料的同位素予盟国、是否应该为了与苏联开展军备竞赛而继续研发氢弹这二者之上的分歧,本应作为某种基础被推导出,在其时社会下,基于狭隘国族认同的零和博弈思维与基于人类存续与福祉的国际主义合作观念左右互搏,亦即二战与冷战之间短暂的历史变局。
然而,已经把所有材料铺陈在台面上的诺兰对此毫不敏感,他情愿重拾自己熟悉的类型叙事回环技法,将上述堪称戏眼的材料与不被爱因斯坦正眼相待这样的材料并置而作为施特劳斯心生妒忌的动因……当你要叙述一个时代,关于从两种历史道路选择的搏斗转变为一方对另一方的政治迫害,如果仅仅只把两个男性之间的竞争与妒忌情绪摆到台前,那这三个小时简直是一场极为严肃的黑色幽默啊,难道这是新墨西哥州电视台的新栏目《戏说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吗?或者说,这是通过对雄竞的嘲讽表达自己的性别反思吗?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如此言之无物却又自得其乐……
另一边厢,在奥本海默这条叙事线上,双线并行也弱化了其个人情感生活具有的沉重悼亡情绪。琼之于奥本海默,可以达成思想理解和欲望满足两种需求,并能在这个基础上为此添砖加瓦,制造更多刺激(虽然在表现这一情感关系时影片情节显得极为笨拙,真正的知识分子才不会使出mindfuck干扰生理愉悦=.=);而与自己的出轨背叛与漠不关心直接相关的琼之死便如同往青苹果里注射砒霜,加之另一外部的事件节点产生——希特勒被击毙,关系到犹太人种族存亡重任的社会责任包袱也就卸下了;那么推进核试验,甚至关于核弹的投放,奥本海默个人的悼亡情绪与自毁欲的投射因素将占据更多比例。因而对欲望的忏悔冲动是凯蒂之问——「为什么你不反抗」的一种答案,但就像前面所述,焦点只是短暂停留在这过,在第三幕的双线交叉时又偏移到了施特劳斯的举报动机上,可是对奥本海默之信念感展现不够充分,又怎么能理所应当地称其为殉道者呢?
调度甚至已经不是最严重的弊病了,电影语言被丰满的视听轰炸掩盖了语法上无以复加的贫瘠,只能更加证明这位技术宅男并不怎么关心人物的内心情感。即便是穿插在现实段落间的微观波粒画面,也没有脱离一句独白台词搭配一组闪回画面的无聊的剪辑思路,况且它作为奥本海默青年时期最狂烈的梦呓,理应与三位一体核试验的(实际上没有施展任何惊奇手法展现「堪比两万吨TNT炸药」的声称效果)的爆炸场景有所结合,结果也只是像毒苹果的故事一样与后半段保持着气息微弱的联系,魂魄留在了欧罗巴。
而频繁的两句对话一个正反打,也让我们在影片进行未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如果你不通过承担叙事功能以外的更多关系镜头展现人与空间之间的互相影响,又怎么直接关注人的内心呢?更何况在叙事功能前提之下,也极少有效的关系镜头出现。这不是对应文本表达的简化调度,而是造成极大资源浪费的简陋语法。
最后,既然总分为两颗星,还是可以保留些许赞词的。一颗星给创伤的恐惧经验与编排方式,狂热群众跺脚的声效已经提前出现在奥本海默被审讯人员问到关键创伤的几处回忆画面里,其中一处是与琼之死的快速跳切画面结合,作为一种声音设计上的闪前是起效的,发生于耳鸣之后的核爆想象更是像组合拳的后手,是这部影片难得的、连续的、有层次的击打动作。另一颗星给诺兰作品中一贯的写实能力,尽管在一个历史现实题材里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但我们仍然很难在其它堆砌起全明星阵容的影片里看到不那么刺眼的明星光环,所有名演员都能够与角色、时间、空间妥帖而协调地出现,而不至于像《1917》那样出现认人的趣味大于影片本身的观感,不过这也更加关于主观感受,多少有点硬夸,那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