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粗暴地讲,诺兰在他的所有电影只干着两件事:叙事手法上的穷尽心思与最后剪辑工作的技术性完善。《追随》的倒叙开启前者,《记忆碎片》的黑白彩色画面穿插开启后者。不得不说在这两件事上他或多或少带来了一些惊喜:《盗梦空间》层与层之间具有“时差”的嵌套梦境形成了别样的“最后一分钟营救”、《敦刻尔克》“一周、一天、一小时”于一瞬的交汇以构成一场军事行动的立体呈现、《信条》在按部就班的叙事中混入逆向情节以扰动出冷硬如机械的叙事奇观。但我们也难以忽视这些惊喜之外的缺憾:过于简单的人物塑造、贫瘠的调度能力(潦草且过量的中景特写与尴尬无比的动作戏呈现)、平行剪辑的无脑使用、有的时候过于依赖配乐。在他最受赞誉的电影《星际穿越》中这些缺点体现得尤为明显:粗糙大条的父女情刻画、拍起人物就是一律的浅焦镜头、有些地方明明是毫无关联的画面还非要剪在一起、与其说是爱感动了我倒不如说是汉斯季默的配乐感动了我。但因为主题的深情与技术的成熟依旧收获了不少观众的眼泪,可以说是其优缺点的集大成者。
2020年的《信条》在保持诺兰惯有的叙事处理与剪辑风格的同时,对前文所述缺点进行了令我有些惊喜的处理。不会塑造好人物就索性摆烂直接全员工具人:仿佛所有人都在专业地执行安排好的剧本任务。搭配上各种轰鸣的音效、僵硬的调度、冰冷的剪辑程序,电影便成为那个逆转机器一样庞大精密的装置体系,一切都被机械化技术化,一种虚假但又迫切的危机感紧张感扑面而来,很新奇的体验。但同时也是一种失败的尝试:改变得不够彻底,仍然保留了类型叙事的剧作方式,尬得抠脚的台词与桥段层出不穷。
在引出今天的主角前,我还想讲几句《信条》开头的歌剧院桥段。在情节还没展开之时,它呈现了一个极为迷人的空间。在按部就班地呈现完恐怖分子闯入与子弹逆转的情节的同时,画面中的所有要素一直在被精密地排列、分布着,如同一个巨大的容器承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一种控制画面里的物质而不是控制画面的感觉。微观粒子、火焰、恒星、蘑菇云等纯粹展现物质的影像在《奥本海默》里经常出现,一直让我联想到《信条》的开头。
“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奥本海默》可粗暴地划分为两个部分,场景众多的原子弹发明过程、以听证会场景为主的政治迫害。显然按照正常顺序讲述一场早已公开的历史事件是错误的选择,所以以剪辑能力见长的诺兰选择他惯用的非线性叙事手法是正确且非常适合这个题材的。交错的时空被剪接于一起,科学研究背后隐藏的政治威胁被听证会场景进一步标注与诠释,听证会上的政坛纷争不断为过去时间线的科研工作附上一层悲剧预言色彩。就这样互相的弥补使得情节与情绪有了充足的铺垫,奥本海默那种忧虑、矛盾的状态才有了基本的背景支撑。
上段所提简单地构成了电影的总体支架,再看看局部的处理对其的填充。许多充满魅力与美感的物质图像反复插入画面:微观粒子的群体颤动、碰撞,恒星坍塌的剧烈震抖、湮灭,火焰与蘑菇云无边无际的汹涌、恢宏,在满是人像的电影中植入一瞬“非人”的体验。然而这些美丽又极具威慑力的影像要么被用来衔接并呼应物理知识,要么拿来衬托奥本海默内心的混乱与焦虑,很明显失去了它们本该具有的纯粹,不再是单纯的物质,成为了电影的附属观赏品——当然作为一部传记类型片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
那么这部电影对人物的塑造与主题的表达是否能够好到能让这些图像失去纯粹性并为其服务呢?我的答案是不能够,至少没有那么好到那个地步。
虽说之前已概括总体的叙事策略,但整部电影的场景剪辑依旧是极为复杂,不论是科研桥段还是听证会桥段,都有在与其相关的不同时空来回穿梭跳跃,信息密度巨大且节奏一直保持着紧凑与迅速(这点我还是挺佩服诺兰的,三个小时完全依赖剪辑的高强度叙事),如此高强度信息的轰炸表象下他的缺点便捉襟见肘了:为了凸显紧张刻意拼接毫无关联的画面。不过这次他整的时间线确实是太多太多了,所以这一小些刻意的衔接并没有对整体观感产生太大影响(尤其是和《星际穿越》比起来),但依旧是有一点不真诚的创作体现。
然而即使就总体而言,那种多条时间线的场景整合下信息的狂轰滥炸感仍是被相当生硬与粗暴地表现出来。三个主要的空间(执行项目的小镇、审问奥本海默的小屋子、听证会)因为各种原因在内部缺少各自的刻画:因为多线叙事所要求的紧凑节奏我们只能看到小镇上的人物反复进出不同的房间、小屋子内仅有三种构图(从桌子一端拍向另一端、只拍桌子一端、人脸特写)、听证会桥段几乎只有特写仿佛只是充当着衔接回忆的工具。一些短时间的沙漠大远景镜头就像是为了交代环境而敷衍了事。一切都让位于海量的台词以速效达成信息轰炸的效果,于是剪辑逐渐沦为拼贴画面的工具,从一个无特点空间到另一个无特点空间走走过场,环境音效的轰鸣、配乐的震颤也被设置得十分无趣而套路——哪里最响哪里就是剪辑点。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电影中诺兰大量使用主角的面部特写作为画面剪辑点,这个似乎在他以往的电影比较少见,而且其中面部特写的使用并不像他之前电影里那样潦草、单调,反倒能呈现出一些力量。先不管前段所提的本片非线性叙事方面的缺陷,在所需信息基本传递给观众后,基里安·莫菲的面孔确实能令人动容。核爆实验后的惊喜与忧虑、小屋里的无奈与无助、黑白画面中的矛盾与纠结,可以说他的面孔是唯一能联系起这么多繁杂时间线的交汇点,且能支撑起人物状态上的一丝剪辑合理性。当然,除了基里安·莫菲以及少数几个属于小罗伯特·唐尼的瞬间,其它人物的脸部特写依旧是简单拍个脸走个告诉观众这是谁的流程而已。
电影直到核爆成功都一直处于一种模糊、渺然、不确定的状态。奥本海默生平的种种不明而奇怪的行为、他对周围人的情感与关系发展从未得到明显的或潜在的解释,有的只是听证会桥段对其的错误且恶意的政治注解。我们看不到他的性格、他的灵魂与内在,只是在反复“观赏”着他的状态,知道他的焦虑、担忧、混乱、无奈、悲伤、愧疚……却不知道这些是否有更深层次的个人原因。仿佛电影呈现的不是人物,而是人物的状态。这或多或少归咎于采取前文所述叙事策略带来的弊端——狂轰滥炸的画面拼贴下早已无暇顾及人物本身。不过或许开头引述的普罗米修斯就告诉我们电影要如何对待角色了:一个远离世人而不会受理解的殉道者。但这样说又有些牵强了。
可实际上呢本片有很多表现心理的元素或段落。不断闪动并逐渐增强的白色光晕、贯穿始终的踏地声、波纹状的纸面与桌面以及核爆后那番演讲带来的狂热现场。这些都从非常主观的视角为我们展现奥本海默的所观所感,但在快节奏剪辑的推进下,这些只是作为衔接前后故事线的过渡,只是剪辑工作中的一小段序列——像任务般告知观众这其中是有人物情绪与状态的合理铺垫的。
核爆后电影开始重点聚焦于听证会,科研时间线成为旁衬,在黑白画面的阴悚气质加持下逐渐成为政治惊悚片。不得不说大段的听证会桥段在全片的作用都非常重要,奥本海默后半生所受的政治污损与强权压迫经过密集的对白与繁多的故事线的共同展现后,麦卡锡时代的恐怖气氛交叠于其中,所谓爱国主义彻底沦为政坛丑态的遮羞布,切中“造核弹的是科学家,扔核弹的是政客”的根本主题表达。好吧乍一看是一个大胆且尖锐的叙事方向选择,但在剧作方面却能发现诺兰的一丝摇摆与保留。过分聚焦斯特劳斯,甚至最后还刻意地来个反转将他设置为通俗的类型创作中常见的“反派”,不仅将奥本海默的政治遭遇归咎于私人恩怨,而且将政坛丑态的同流与普遍一瞬间化为特例,只能说这个处理过于多余且胆小了。
诺兰一直是高概念先行的导演,无论是剧作上还是技术上。但在《奥本海默》中,由于题材限制,剧作上的高概念显然不可行,而技术上的剪辑工作也整不出更多花样了,于是便倾尽心力地设计更多条故事线以求在剪辑方面增加力度,同时强化视听层面的表现强度只为真正讲好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故事。但最后呈现给观众的还是那个对感官进行多方面的直接的冲击与感染的诺兰式电影,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都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也是他受大众喜爱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