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诺兰这样“创作等身”的既叫好又叫座的大导演的重磅新片,舆论场不免嘈杂起来。大量自媒体需要借机蹭流量,看准本片涉及历史背景而纷纷将“观影前必读”写进了公号文章标题。兼有大量希望自己看似聪慧的人也努力对这个既有热度又有深度的话题说出一些听似高明的话来,从而加强自己的智者人设和满足虚荣心。除了狂刨浅表的牵强挑刺以示高明,他们中的一些还想到了专注于评论本片台词多,尤其比诺兰以往要多得多。种种怪相让笔者不由联想到在名胜古迹附近开设似是而非的假景点骗钱的行为,在利用愚昧的同时助长愚昧,实乃罪过也。
其实台词多少也罢无非都是服务于影片内容,专注于此可能类似于书评将重点放在书中的字数。观影前也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包括不必先读启发和推动了诺兰拍摄此片的《奥本海默传》。实际上,本片立意鲜明而表述直白。诺兰的技艺如此精湛,态度却如此老实,终于成就了一部不仅轰动一时、更将载入影史的佳作。
观奥本海默其人:天赋极高而家境优越,精神生活超卓而涉猎广泛,掌握多国语言,在终于成为理论物理学家之前考虑过投身哲学和艺术。他成为美国量子物理学奠基人,又踏中科学与战争的交叉点,主导了曼哈顿计划而成为原子弹之父。核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至为深远,奥本海默后半生坚持就限制核武器奔走呼吁,乃至卷入政治、遭受羞辱。他的一生可谓丰富曲折,而本片在取舍之间可见导演的立意。
例如天才的另一面是脆弱、疯癫、精神疾病,而本片只讲了青年时期的毒苹果事件。此事在当时被校方发现,多亏奥父对学校的慷慨赞助才令奥免于被开除学籍或被追究刑事责任。此中种种尴尬羞愧,片中一概未提,令事件看似无害小插曲,是青年求索时期压力的外溢。至于奥的带有攻击性的妄想症,更是没有任何出现的机会。
又例如天才的另一面是孤僻、傲慢、不近人情乃至于不识时务。奥在这方面的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甚至他在自己受麦卡锡主义波及的同一年代就几位学术界同仁所作证词也颇受微词,片中对这些基本上都是避而不谈。放射性材料出口听证会上的发言为交待前因后果所需,但看上去只像是心直口快;几次与情报军官的谈话自相矛盾之处在片中绕得不明不白,其中尴尬同样被淡化,效果是大家先沉醉一下Casey Affleck的演技,然后场景一转再了解一下奥保护友人的拳拳之心。中年后的奥显得可亲可敬,直接后果就是斯特劳斯的下场令观众有爽感。
当然诺兰与奥极度共情,写出的剧本采用的是奥视角的第一人称,多位主演表示前所未见。在此视角之下,自然有些事情不彰显。归根到底诺兰的兴趣并不在于刻画天才的复杂性,而是透过第一流头脑,关注最重大问题。更调动斯特劳斯副线作为对比。一边是起于寒微的政客,关注点在于个人形象与权力,在于人际关系: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如何对待自己。另一边则沉浸于思考人类文明的根本性挑战。此间分别犹若天渊。奥是“看不到”斯的,正如爱因斯坦看不到斯。与他们所关注的问题相比,此人此事太微不足道了。这样想来,奥不拒与落井下石的昔日科研同仁握手,也不单单是出于谦谦君子的温厚而以德报怨,而也部分的是由于看不到对方。一己荣辱,私人恩怨,太过琐屑而难以介怀。奥终究没有进行有效的报复:他降不到这么低的层次;然而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斯听证会上的众叛亲离,连同他最后面对媒体前一刻摆好笑容的侧脸一闪还有肯尼迪名字爆梗般的露出,鲜明的给出了导演的态度。
于是不能不想到安·兰德,特别是《源泉》中对于有能力者和“二手货”的宣言。奥正是前者而斯正是后者。搜索本片相关外媒报道和访谈,无人谈起兰德,但意外搜到兰德竟曾被聘为派拉蒙的核弹主题电影的编剧,为此在1946年1月初两次采访奥本海默(第二次还采访了奥妻)。兰德见到的奥饱受内心折磨,剧本草稿以奥的卫兵作为切入视角,歌颂人类的自由创造。她对奥印象深刻,以至于以奥为原型创造了《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斯塔德勒博士。该博士first name和奥一样也叫Robert,办公室也是一样的极简风,其科学发现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政府用来在秘密的X计划中发明了超声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简直不要太明显。
至于电影则最终被派拉蒙弃拍,连同兰德剧本草稿在内的筹备成果都卖给了米高梅。后者自己的核弹电影剧本在五角大楼和白宫的强大压力之下从最初的人文关怀蜕变为当时政府拥核政策的宣传片,并遭遇了票房惨败。美国作家兼导演Greg Mitchell就此写了本获奖图书,出版于2020年,目前尚无国内译本,也许哪家出版社可以考虑一下引进?(详见The Race to Make Hollywood’s First Atomic Bomb Movie ‹ Literary Hub (lithub.com))
回到本片——主演之一达蒙接受访谈时谈及拍摄现场每个人都为能参与诺兰电影而感到幸运并竭尽全力。他们确实交出了一份高分答卷。保守估计,本片获奥斯卡提名应在十项以上,包括最佳影片、导演、男女主角、男配角、剧本、剪辑、原创音乐、音效、视效等。方方面面都做到如此高度,可谓登峰造极,叠加宏大主题,保证了极致的震撼和极致的爽。
Cillian Murphy和Robert Downey Jr.都展现了职业巅峰的演技,好到令人目瞪口呆。前者的细腻深刻一滴入魂;后者演出了魅力与雄心,正因毫不矮化而更见其矮。深爱多年的Emily Blunt一如既往的好,外加受盘问的一段华彩十分惊艳。Jason Clarke爆发力十足令人过目难忘。一众次要角色也吸引了大批最优秀的演员,呈现出集邮效果。据统计,本片总共囊括了五位奥斯卡奖获得者和八位获提名者。这些本可以做大制作主角的演员们都纷纷加入本片,只为轧一个小角色。于是演过丘吉尔不久的Gary Oldman又来演杜鲁门,只有一分钟戏份。最惊喜的是Casey Affleck,先看到背影,再听到他极具特点的嗓音,然后在惊喜中确认确实是他——导演一定是故意的!这位演员极为独特,自带阴险狠毒的人设,片中表演越是不动声色,就越是让人不寒而栗,正是最带劲的处理。入此片如淘金者入金店,能感受到一种极端富集导致的眩晕。
配乐也怎么夸都不过分,与剧情极其贴合,做到了阐发和渲染演员表演的效果,钻人骨髓,将电影的多媒体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回到奥本海默旁听证言的一幕,Murphy将他的窘迫演得精准,令人想到历史长河里曾有多少斯文敦厚惨遭荼毒,多少文雅柔弱之躯被强权轻轻捏碎。奥只遭炙烤一番,且很快得直,今日仍被记忆和讨论。他比很多人要更为幸运。当然,奥并无世外桃源可避,他也并未耸耸肩。
纪录片里,1965年奥本海默在访谈中仍抽着烟斗,大概想不到两年后就将死于喉癌。奥说话时目光下视,仅偶尔举目与记者相对,显得腼腆。他措辞精细,而不时习惯性的向右下方扭一下头,似在费力将词句从声腔中挤出。面对追问,他的回答语重心长,今日听来仍然掷地有声。奥说人们正在学习应对核时代的挑战,改变不假思索的使用最大伤害武器的旧思维,也许人类终能找到共存之道。记者追问奥是否对于未来看到希望而非悲观。奥说,诚然有百种理由令人绝望。当人们心中的重重忧虑不请自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可能更难。而他只想说,希望虽然微弱易逝但确实还在,并也许能够导向一个可生存的未来——惟需我辈努力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