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罗夫斯离开观测站的时候,他对即将指挥核实验的奥本海默说“你最好不要让爆炸摧毁这个世界。”这话或许成为一种暗示,当若干年后,奥本海默在接受审查时说出,广岛和长崎的爆炸直接和间接造成22万人死亡时,他的眼神明亮而空洞,似乎穿越时间,回到了他被奉为“核弹之父”和国家英雄的时刻,聚光灯下,欢呼的人群化为死亡的灰烬,核爆炸的白光比太阳更加炫目。
诺兰的《奥本海默》用近乎白描的手法,聚焦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彩色与黑白画面并行的图景,呈现着主客观两种视角,多变的音乐节奏与音画不同步的爆炸声,带领观众走近核爆炸的现场,也走进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吉莲透明的如天空般的眼睛,成为洞察奥本海默内心世界的钥匙。
在战争威胁的重压下,曼哈顿计划让一群埋头科学象牙塔的科学家们远离人群,聚集到洛斯阿拉莫斯,奥本海默与计划负责人格罗夫斯将军密切合作,经过三年的努力,核试验终于箭在弦上。实验前,当同事们质疑“德国已经投降,现在给世界安全带来威胁的正是我们,是我们研发的核武器”时,奥本海默的回答是“战争的威胁依然存在,核武器可以让所有人知道,有一种威胁比战争更可怕,我们不得不选择和平”。他的初衷和预期,是用原子弹来制衡,实现国际和平。然而,当“三位一体”核试验成功后,奥本海默发现美国当局为了核武器研发已经不惜一切代价,他才意识到这个脱胎于自己的“孩子”已经失去了掌控,试图以自己在科学和政界积累的威望去阻止氢弹的大规模研发和使用,甚至对罗斯福直言“总统,我感觉到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总统的回答是“沾满双手鲜血的人是我,并不是你。”
他的底色永远是个科学家,无法洞察政治的角逐和血腥。影片最后,当政客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叛国的指控被揭穿,无缘参议院时,我眼前浮现出实验开始前格罗夫斯离开观测站时回过头,对奥本海默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情,那是一个调皮而温情的眼神,带着善意的笑容,令人动容。不知道奥本海默在漫长的审查岁月中是否也曾忆起这一幕,他们曾是真正的战友,共渡危局,携手而立,坦然面对一切可能性。在后来的审查谈话上,格罗夫斯依旧坚持自己对奥本海默的评价:正直、专业、对国家忠诚。
大概没有人能够否认奥本海默的旷世之才,古人说追寻艺术“不疯魔,不成活”,科学大抵如是。与此同时,科学不是空中楼阁,身处其中的科学家们也展示着多面人性。很难说奥本海默接手曼哈顿计划只源于科学的探索精神而不在乎“原子弹之父”的荣誉光环,很难说他阻止氢弹的进一步研发完全是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而没有对泰勒的不满和打压,很难说他明知核武器的威力却坚持推进曼哈顿计划不是源于年轻人的自负。这些都催生了他内心的挣扎、焦虑、懊恼和无奈,与他身上科学家的智慧、意志与担当一起,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活生生的人。
名士与英雄在魏晋时期备受推崇,但评判标准却颇有不同,名士德性为上,英雄则才能为上。以此观之,古人就已经明白有德者未必才高,才高者德未必佳,可知德才兼备者确乎世所罕见。奥本海默是否担得上名士与英雄之名,见仁见智。就他个人而言,这段经历带来的撕裂感伴随了他的一生,或许这就是诺兰想要呈现给我们的:复杂社会环境下个体的处境、抉择和影响。
“我变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或许奥本海默引用这句话并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借神之口警示世人,核武器就是死神,拥有摧毁一切的可怕力量。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当五百年前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出这句话时,大概也没料到它会被后世反复吟诵,成为诠释命运殊途的经典。人类的未来不会是外部决定的,而是我们自己。战后世界经历过一段疯狂的时期,核威胁也一直都存在,另一方面,就像奥本海默所希望的那样,核威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维系着几十年来的和平局面,希望它不要轻易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