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巨神普罗米修斯，因从奥林匹斯山盗取火种并送给人类而受到众神的惩罚。他被绑在岩石上，疲惫的双膝不能弯曲，起伏的胸脯上钉着一颗钉子，永远不能入睡，日日被秃鹫啄食肝脏。他经常被视作一个悲剧人物。

诺兰在采访中说道：《奥本海默》的剧本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他在剧本创作和电影拍摄阶段都想尽力还原主角本人的心理活动与真实想法。然而Oppen本人却说过：“这整个鬼东西（指安全听证会）就是个闹剧，但这些人硬要把它写成一场悲剧。”

我在观看Oppen在礼堂演讲的时候，那种战争的荒谬感是非常震撼的，我一度以为诺兰这部影片以Oppen道德困境为切口，讲述一些“反宏大叙事”。但实际上他在这部影片中的表达的仍然是一些再精英不过的东西。无论Oppen还是导演，他们对战争的态度其实是相当暧昧的。诺兰在爆炸前铺垫了很多次原子弹毁灭性的不可撤回，很多人都来警告Oppen，“这不是一种新武器，而是一个新世界。”Oppen听后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继续研究。以当时的时代背景，我们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历史的人质”。但是随着战局发展，矛盾从德国纳粹转移到美苏军武上，研发仍然在进行，借口一层一层剥落之后，剩下的就是最直白的真相，他真的有那么被动吗？

这种“会错意”同样可以通过剧本结构来证明。以对日核打击为将影片一分为二，影片前半部分的Oppen显然自己也非常享受能参与到政治游戏其中，他甚至用战争正义性掩盖了部分私心；然而后半部分的窘迫却只来自于政客排挤与政治迫害，这种剧作重点是无法引导观众思考他的道德压力的，因为如果想要追踪到道德，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论证链条：遭受政治迫害->无法拿到安全许可->无法发挥政治影响力->无法阻止核军备。或许接受听证会是Oppen给自己的又一个惩罚，但是这都与所谓反宏大叙事没有丝毫关系。

我觉得Oppen与Jean分别这一段，与他去研发原子弹是完全平行的，他一句也不解释就可以离开Jean，对照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去领导曼哈顿计划——Oppen总是在做着他认为必要和必须的选择；他对Jean的死亡异常自责和心痛，他也一度恍惚于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后果就是他需要为自己犯的错误担起责任。但这种责任压力本身可以来自于道德义务，诺兰却选择在影片最后1/3用一场听证会再次塑造他本人爱国受害者的形象，剧作的矛盾构建从Oppen内心的道德冲突外化为一场来自政敌的攻击。如果战争的正义性是宏大叙述，那么爱国的真实性是吗？事实上诺兰本人非常享受这种精英环绕的感觉，《奥》里面这么多响当当的名字，却很少有被立体塑造的真实的人，他沉迷于这种与big name连接，在最后安排肯尼迪以名字的方式出场这里达到顶峰。

喜欢大名字的另一面就是对女人的厌恶，老生常谈的你诺兰不把女人当人。我非常喜欢诺兰电影的一点是他总能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奇观，我觉得我爱看电影的一点就是因为可以享受这些奇观。但是诺兰在《奥》中使用的奇观是什么呢——他让Florence Pugh展现自己的裸体。

看到有人说不觉得床戏多余，把听证会部分出现的裸露戏份解读为“有种把Oppen自己的隐私拨开审阅的感觉”。谢谢你，一生爱瞎做阅读理解的中国人。稍微看一下前后，就能明白这里的镜头想表达什么：从摇出裸体后，镜头就一直在中近景裸体和中景Kitty之间切换，Kitty的表情也逐渐激动，还有一个Kitty和Jean的正反打镜头；随着Kitty把视线移开，裸体画面也随之消失；而在这次听证会结束后，是一段Kitty和Oppen的冲突，Kitty对对方用隐私来攻击、以及Oppen对此的无作为感到愤怒。我觉得这种解读的存在很好地说明了擅长在作品中展现奇观的诺兰在《奥》中使用女性裸体完成了他的奇观构筑：观众看到裸体的画面会感到兴奋、会分泌多巴胺，以女性裸体为主体的性爱场面就变成了一种奇观。而最过分的是，这个画面只是Kitty本人幻想出来的性爱场面，Jean在此处甚至不具有任何人格，她的身体只是一个符号，而她却要用裸体来呈现。

这种兴奋感也出现在女性观众中，有人会认为“女上位体现了女性在主导整段性爱，她用文学展示了自己朦胧流离的挑逗，整场戏没有男性凝视，特别有性张力。”纽时对《奥》裸露场面的评价是：What woman would envy that? 天呐，原来真的有女的羡慕能成为大科学家的情人，还自以为一个体位就掌控了这段关系。且不说这个姿势累不累吧，咱不能因为这片儿是讲物理的，你就把“上位”从物理理解成权力呀。男凝代表的权力关系是不会因为谁在上面而改变的，这个片子里我只能看见Jean的乳房，而看不见Oppen的几把，这就是再男凝不过的了呀！

尽管诺兰在性别上备受诟病，但我觉得在众多流水账一般扁平的大名字男人中，两个女人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两个角色，而且我其实觉得Jean可以算是一个把全片串起来的人物，她留下的草蛇灰线多且关键。Jean第一次与Oppen做爱时，男方说出那句「我即是死神」，其实也预示了后文中Oppen所创造的原子弹对土地的侵扰就像是阴茎对女性身体的插入一样。刚才提到的原子弹爆炸的平行对照也是一点。Oppen得知Jean死亡的消息后一整个大崩溃，Kitty赶来对他说出本片高光金句：

那这不就是在说你Oppen是没法像当初扔掉毒苹果一样，简单地扔掉抹去原子弹所有的破坏的，你只能把这些痛苦和自责照单全收，你自比普罗米修斯，那就要受鹰啄，受惩罚。

能否有一种武器可以强大到结束所有的战争？我觉得诺兰自己都不在意这个问题了。

人类终于发明出了毁灭自己的武器，但谁会因为这个而happy呢？我觉得是拿别人故事来自我感动的白男导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