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迷的翘首相盼中,诺兰新作《奥本海默》终于在国内上映,难得地做到了一刀未剪。

三个小时的时长,巨大密集的台词量,拗口复杂的长句术语,多线跳剪的叙事风格,纷繁众多的人物,这对抱着“轻松一乐”的观众群体来说算不上友好的观影体验,也注定这是一部观影体验两极分化的作品。

在这部“三年磨一剑”的作品中,我看到了诺兰试图跳出以往窠臼的尝试,也看到了他保留“诺氏电影”精神内核的初心。

三个小时的叙事,草蛇灰线,没有一处闲笔,在结尾处,所有看似零散的细节,逐渐收拢,归为一个完整的闭环。诺兰展现出他对影像巨大的掌控力。

这是一个现代版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一个普通人卷入巨大时代漩涡、被簇拥上神坛又轰然坠落的故事,一个痛苦的灵魂在英雄与罪人间反复挣扎撕扯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上世纪,属于当下,也必然属于未来。它所带来的震荡也如同原子的链式反应,注定绵延久远,余音不绝。

01

“非典型”的诺氏作品

——高度克制的巨大留白

很多人认识诺兰,从《盗梦空间》《星际穿越》这些“大片”开始。高概念的设定、精彩的视觉体验、宏大的叙事体积,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诺氏电影”的标签。

但在《奥本海默》中,烧脑的高概念设定被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替代。所有出场人物都在历史中有迹可循。当你一个个回溯这些名字,甚至可以集齐一本当代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人名册。

对于熟悉这段历史的影迷来说,观影过程会有一种“集卡”般的奇妙体验。导演则用他精准的调度能力,让这些人物繁而不乱,每个人都在他有限的出场时间中,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对故事发挥了应有的推动作用。

而对于所有大场面、高能量桥段,导演也保持着高度的克制和自省,甚至对炫技和煽情有意回避。全片大量运用传统到古典的摄影技法,而所有的情感冲突也都在激烈爆发后归于平实、点到为止。

甚至在原子弹爆炸这一全片高潮到来时,耀眼白光下,沉默、无边的沉默代替了预想中的震耳轰鸣,唯一的声音只有奥本海默粗粝的喘息声。这是导演赋予这一“决定性瞬间”的巨大留白。

在爆炸声最终出现、响彻洛斯阿拉莫斯沙漠的那一刻,奥本海默的人生,随同这个世界,都已被彻底的改变了。而就如同声音的传播速度慢于光速,不论是观众,还是奥本海默自己,在此之前,对此都并未完全觉知。

直到他最终感知到原子弹毁灭性的威力之后,才惊觉自己“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影片另一处让人印象深刻的留白,来自奥本海默接受审问的最后时刻。在奥本海默的主观视角下,面对检察官先入为主的诘问,声音突然静默,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刺眼白光,这也是他自广岛核爆后被反复惊扰的梦魇。

当从梦魇中警醒、声音再次出现时,奥本海默的心理防线已被彻底击溃。

“于无声处听惊雷”,这种留白的处理,让冲击来得更为绵长、成为直达心底的战栗。

——“宏大叙事”里的人心探微

所有“宏大叙事”都应该被警惕。这一次,“曼哈顿原子弹计划”这一宏大议题沦为了背景板。导演不屑用流水账笔法照本宣科还原历史,也无意立场先行、非黑即白地歌颂或者唾弃它。应该说,诺兰看到了它背后的复杂性。

这种复杂,体现在特殊时代背景下,政治和科学的博弈、国家利益和人伦道德的角力。它本身就充满着争议、充满着悖论。

而当这种沉重的复杂性落在个体头上,他的内心,将会如何煎熬、撕扯?他又将如何应对、承担?

就如同诺兰自己所说,历史上很难找到一个人,身处如此复杂的情况,面对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却要完全靠自己去判断。“他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人,也是历史上最难摸透的人”。于是诺兰选择将导筒对准奥本海默的内心。

诺兰前作中眼花缭乱的视觉奇观,被大量的怼脸特写代替,借由镜头直抵人物的内心。他选择用历史的碎片,以尽量客观的视角,尽力拼凑起更多细节,探寻这位当代的普罗米修斯复杂激烈的内心世界。

谈到这里,《奥本海默》这部“非典型”作品,实际保有诺兰作品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核:向内和向外的探索。

原子弹研发无疑是人类对宇宙能量的重要探索;而影片更加聚焦的,是人的内心宇宙。

奥本海默相比诺兰以往影片主人公,都要更加复杂、难解。他的所有高尚和幽暗、纯粹和自私、坚定和犹疑,都被诺兰的影像无限放大。透过它,我们能看到人性多面的风景。

02

聚变、裂变:多线叙事下的多面人生

对于传记片,找到讲述的切入点尤为重要。电影的吸引力往往在于影像的未知。但对于传记片,我们在走进电影院之前,已多少了解到了主人公的生平。那该怎样去讲好一个从开始就知道结局的故事?

在我看来,关键在于,以巧妙的切入点,重塑“陌生感”。

比如,《万物理论》选择了霍金鲜为人知的爱情;《模仿游戏》选择了图灵童年、青年、中老年三条叙事线相互交织;而像《华尔街之狼》《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这些作品,因为主人公的故事本身足够小众,给剧作带来了天然的陌生感。

而《奥本海默》则选择了奥本海默人生后期的两场听证会。

一场是1954年由施特劳斯幕后操纵、意图剥夺奥本海默安全许可的秘密听证会;一场是1959年施特劳斯被提名商务部长并最终失败的听证会。

相比于原子弹实验本身,这个场景足够陌生,但却决定了奥本海默后半生的命运走向。两场听证会,分别以“裂变”和“聚变”代指,作为主叙事轴,经由诺兰最为擅长的非线性叙事,以黑白与彩色画面、主观和客观视角交替呈现。两条叙事轴相互穿插又相互映证,讲述奥本海默成为英雄、又沦为罪人跌宕、献祭般的一生。

这一次,诺兰以叙事方式的革新,用本已熟知的人物和故事,营造出层层悬念,实现了诺兰式的经典反转。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条叙事线的起点都发生在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后。显然,诺兰讲述的重点,不在登顶,而在陨落。

细数当代,太多的创作者痴迷于造神,太多的受众痴迷于“成功学”。他们乐于书写英雄的前传,为他们的成功找寻原因,成就一段段励志美谈。似乎成功如此平铺直叙,鲜花掌声就是终点。而很少有人追问,英雄成为英雄后,又归于何处?

真相往往是,“英雄”只是时代的注脚。在历史的大潮中,个人总是难逃脱被裹挟的命运。忽略了身处的时代,所有的英雄传记都将苍白无力。

在更多时候,英雄的诞生和堕落,并不被“英雄”自己的意志所左右,“英雄”也只是被命运选中的普通人。我们在一些时刻认为自己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但最终却充满遗憾地发现,个体在时代棋局中,终归是无力的。

《奥本海默》充满克制却尖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影片中有一个细节,实验结束后,奥本海默询问原子弹的去向,一位普通士兵用一句“现在是由我们接管这里了”轻飘飘的拒绝了他——在那一刻,奥本海默就已经被抛弃了。

奥本海默的遭遇总让我想到与他同时期的另一位天才,阿兰图灵。同样非凡的头脑、同样卓越的成就,同样被所处的时代迫害、羞辱、抛弃,同样在抱憾离世的半个世纪后,获得迟到的平反。

正如片尾爱因斯坦对奥本海默所说:“有一天,当他们对你的惩罚足够多时,他们会给你提供鲑鱼和土豆沙拉,发表演讲,给你一枚奖章,拍拍你的背,告诉你一切已经既往不咎,请记住,他们那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从另一个角度看,“裂变”和“聚变”也是奥本海默一生的隐喻。他的一生充满着割裂与对抗,是矛盾的集合体。智慧和野心、狡黠和天真,神奇地在他身上共存。

他对共产主义思想充满兴趣,却十分厌弃弟弟的共产主义服务员女友;他在战时扶持泰勒研究氢弹,却在战后旗帜鲜明反对氢弹研制;他用科学精神探索宇宙能量的极限,也毫不掩饰对世俗权力与名望的渴求;他享受原子弹研发成功带来的“功成名就”,也因广岛核爆给平民带来的巨大死伤而饱受道德折磨…

他赋予了人类毁灭自己的力量,也需要直面自己一手创造出的恶魔。

有人诟病,在影片的诸多情境下,无法看到奥本海默鲜明的性格态度,更多时候,他在重复、或者沉默。但这种看似暧昧模糊的状态,才恰恰契合了奥本海默在那段历史中的方位:游移不定、充满矛盾。他所陷入的,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必须先毁灭它”的无解困境。

奥本海默穷其一生,试图找到科学与政治、道德与权力之间的惊险平衡,但却在政治对科学粗暴的干涉中被质疑、被羞辱,最终被吞噬。

在影片的最后,“聚变”和“裂变”两条叙事线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前的湖边交汇。在片头斯特劳斯的视角下,奥本海默在湖边对爱因斯坦说了一番话,让爱因斯坦对斯特劳斯不理不睬,成为他与奥本海默结怨的起点。

片尾,同样的特写、同样象征链式反应的湖水,在奥本海默的视角下,两位大科学家的对话终于揭秘。他们谈论的内容和施特劳斯无半点关系,他们关心的,是远比肮脏的政治游戏更为重要的事:那个他们曾经担心因无法停止而可能烧毁大气层、毁灭世界的链式反应,已经发生了。

当奥本海默饱含悲凉的脸庞再次出现在大荧幕时,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核爆发生那一刻的轰鸣沉默。原来所有的伏笔早已埋下,片头湖面的涟漪最终激荡到了片尾,在叙事层面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奥本海默的一生终于铺陈完毕。这一刻,延续不尽的链式反应,已经冲出荧幕,激荡在每一个观看者心中。

03

终结一切战争

影片中有一个片段,量子力学之父波尔在访问洛斯阿拉莫斯基地时,问奥本海默,你所研制的武器,可以终结战争吗?奥本海默问:终结这场战争吗?波尔回答:不,终结一切战争。

但事实是,在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日本的投降、成为二战的终章(对此学界似乎仍有争议),但也开启了冷战的序幕。而在21世纪的今天,战争的阴云仍笼罩在地球很多地方。

与此同时,我们依然生活在原子时代。幽灵仍在上空盘旋,人类所拥有的的核武器数量,足以在24分钟内,毁灭世界。

这也让我想到大刘笔下《球状闪电》中的林云,她对武器近乎狂热的追求源自童年因新型武器失去母亲的创伤。潜意识里,武器成为她改变世界、争取和平的唯一也是最重要手段。最终,她以毁灭自己为代价,用宏聚变为世界赢得了暂时的和平。

但大刘没有写到的是,在宏聚变后的世界里,脆弱的和平可以维系多久?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任何教训。

回溯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和平才是短暂、稀缺的,更多时间里,世界都陷于战争的纷乱中。“治乱交替”是人类历史的永恒主题。从这个角度看,奥本海默们试图对抗的,是整个人类的历史,试图挑战的,是幽深难解的人性。

我们必须承认个体的局限。即使是奥本海默这样的天才,也只是浩繁历史中的普通人。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期望能够带来和平。在享受了随之而来的鲜花掌声后,却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用潜意识里的自毁倾向,接受毫不公正的审判和戕害,试图以此抵挡良心的不安,让自己成为历史的殉道者。

就如同在影片中只出现了几分钟的海森堡,这位近代德国最重要的科学家,这位奥本海默人生中关键的对手,他们的人生某种程度上竟也如此相似。

海森堡是在32岁时就获得第33届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天才,也因参与了纳粹的原子弹研发饱受批判(当然,事后这位骄傲的科学家坚持是自己不想帮助纳粹而故意拖延进度,而不是真的因为算错关键参数而导致失败)。

拨开历史的疑云,海森堡的真实形象,也许也只是一个毫无准备地被卷入战争岁月的普通德国人。

“再伟大的人也只有10%的时候是伟大的”。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恶棍。他们被推挤到历史的前台,在国家责任与人伦道德中反复煎熬,在质疑和犹豫中做出决定,并在往后的时间里,不断为先前某个错误的瞬间付出代价。

走出影院,除了沉默,或许我们还可以冷静思考奥本海默留给世界的话语:

如果再爆发世界大战,这个文明可能毁灭。我们需要自问,我们是否正尽一切努力避免它。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35mm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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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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