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West and East
In all flatt Maps—and I am one—are one,
So death doth touch the Resurrection
——John Donne
没有哪个导演像诺兰一样,如此钟情于“时间”。这也许也是为什么,他对“非线性叙事”如此热衷,以致于这成为他最鲜明的导演风格之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奥本海默》不免让人产生一种期待:这一次,诺兰又将如何用他独特的手法来描摹一部人物传记?
《奥本海默》通过黑白与彩色画面的区分,将人物传记置于主观与客观两个维度之中讲述。两者之间的巨大张力凸显,诺兰善用的非线性叙事与这种主客观的拉扯相得益彰。
我们倾向于认为外在的客观世界是线性的,事件以先后次序或者因果关系发展;内在的主观世界则是非线性的,回忆、情感总是“不知所起”,又无疾而终。但我们容易忽略的是,主观与客观本就不可分割,我们带着主观的记忆和情感体验、经历客观的世界。
通过破碎的时间线和主客观画面的穿插,《奥本海默》在一个讲述“理性”的故事之中强调了“非理性”的存在。但“非理性”并不意味着故事以一种杂乱无章的面貌呈现,一种理性的结构与路径在电影中始终存在,并最终指向这个非理性的内核。正如同《盗梦空间》中,重重筹谋与设计,最终只为了那个保险箱中的风车一般。
这一理性结构和路径就是通过反复出现原子弹爆炸画面与声音,标记重要的情节和故事节点。通过这些反反复复的明示与暗示,处于不同时间节点的记忆被有意地重叠、并置在一起。而将它们重叠的目的,就是将所有情节指向那个关键的瞬间,那个目睹人类命运被自己改变的瞬间。
这些在影片一开头就出现了的爆炸声和爆炸画面,是奥本海默听到的爆炸声和看到的爆炸画面——也就是说这个关键瞬间至始至终都是主观的。同时,那些爆炸的微观画面并非人的肉眼所能看到,事实上它们只是奥本海默的想象。电影真正的目的,并非是让我们以一种客观、超然的视角去审视奥本海默这一历史人物,而是想让我们全然地浸没在这场用声音和光影营造的、超现实的梦境之中。而在这场梦中,我们成为了奥本海默。
在这样的叙事中,我们跟随奥本海默一次又一次地,甚至是被迫式地,回到、体验、想象那个瞬间。爆炸前的世界与爆炸后的世界,都融化在爆炸的当下;作为科学家对试验成功的天然渴望与在极端政治中被撕扯的痛苦,都混合在意识到自己会成为死神的那个瞬间之中。
然而,原子弹真正屠杀人类的瞬间,也就是奥本海默真正成为死神的瞬间,电影做了留白处理,随之错综复杂的政治格局和利益关系浮现。这样一种留白和反高潮,在叙事上形成了延宕和迂回。在这个间隙中,我们突然意识到,将历史责任归咎于个人,是武断的。客观镜头的增加,使得奥本海默被嵌入的那个社会政治背景逐渐浮现。这个庞大的系统中,不同行动者基于不同的动机行动,而每一步都使得这一命运愈加不可避免,所有人都被裹挟进洪流之中。
在一次次的回溯中,奥本海默在愧疚之中逐渐确认自己的良知。而死神——真正的死神不会愧疚。
诺兰始终是一个冷静、克制的讲述者。所有电影的名字都无一例外地简洁,并指向故事的核心。一个单词、一个物件、一个人物、一个画面,都有可能成为一整个故事的起点和终点。而《奥本海默》的核心似乎很明显,就是原子弹。
但我想先从苹果说起——从这个在电影开头曾短暂地攫取观众注意力的小物件说起。尽管诺兰并不像李安那样常常使用某种符号和隐喻暗示故事主旨,但是“苹果”这一物象令人难以忽略,尤其是出现在一部关于物理学家的电影中的“苹果”。耳熟能详的牛顿趣闻和智能手机品牌标志的经典设计,都让人很容易将“苹果”这一物象与科学和技术挂钩。而在希腊神话之中,苹果也是知识、智慧的象征。
到这里,我们便意识到,苹果和原子弹,有着相似的涵义,都直接或间接地作为技术、科学、知识的化身。在电影中,奥本海默为了报复自己的导师,偷偷往一个青苹果里面注射氰化钾,却又因此从睡梦中惊醒,赶回教室制止大祸发生。快节奏的叙事之下,这一情节丝滑地转向奥本海默转入哥廷根大学这个看起来更“主要”的情节。但事实上这一幕已经猝不及防地为我们勾勒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奥本海默对实现自己的目标具有极其强大的行动力,但对行动的后果,也就是所谓“良心发现”,却是后知后觉。对毒苹果是如此,对原子弹也是如此。
而围绕知识与智慧,《奥本海默》之中还有一个更明显的喻体: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偷盗圣火,教会人类生存的技艺,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在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中,哪怕是在我们的日常认知中,毫无疑问,技术/技艺,知识是“善”的,它们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而以普罗米修斯来比喻奥本海默,是否有所意指,核技术也本应是“善”的?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纳粹的“恶”给予了奥本海默及一众科学家研制原子弹的正义理由,在这一目的之下,核技术是“善”的。而中国观众也不得不联想,正是这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日本投降的进程,拯救了大量民众。电影中最鲜明的一幕,就是在飘扬的美国国旗前,奥本海默以战争英雄的姿态被高高举起,犹如神明。然而也是在同样的民众欢庆、崇拜的氛围中,在排山倒海的跺脚声、掌声中,奥本海默却看到了他毁灭的世界——而这些整齐划一、汹涌疯狂得骇人的声响,在此前早已出现过,那时我们却误以为它来自某种运转的机器。
将原子弹爆炸作为全片的最高潮是一种烂俗的做法,很幸运的是诺兰并没有这么做。原子弹的社会历史意义,并没有在它爆炸的那一刻终止。或者说,爆炸的那一刻,它的社会历史意义才开始形成,它成为了人类文明的一个“关键通过点”。与此交织的冷战,定义了二十世纪最后几十年的世界。而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活在这样的余晖之中。在电影后三分之一之中,我窥见了当下的世界,仍然是关于核、关于战争、关于意识形态。
原子弹终结了这场战争,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预示着下一场战争的来临。人类为了谋求生存和实现欲望所发展的技术,反过来又成为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知识、技术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抑或两者皆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由来已久,而且必将持续下去。
为奥本海默捏造“莫须有”罪名的那场听证会正是冷战世界的缩影,而奥本海默,这时既不是死神,也不是圣子,他只是被黏在蜘蛛网上的猎物,等待被捕食。科学、政治、历史、人性交织着,穿过这样一个凡人之躯。而爱因斯坦犹如神使显灵般告诫奥本海默的那一段话,也正是阐明了这样的一种生而为人的境况。最后,镜头静止,让我们凝视着奥本海默的这双深邃又澄澈得能够让人望见其中所有情感的眼睛。至此,影片完成了它想表达的所有东西。
《奥本海默》整部电影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萦绕紧张的配乐和震撼的音效,唯一寂静无声的时刻,是在原子弹爆炸之后的几秒,仿佛此前一切的声浪都是为了这一刻寂静铺垫。耀眼的白光闪烁,我们看到了爆炸,但冲击尚未抵达;我们知道一定会爆炸,但此刻只能屏息等待。这样一种短暂的留白,这样一个时间给予的延宕的空间,正是我们现在经历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