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看一部电影总要写点什么的习惯。而写的那点东西,又固执地觉得必须是这部作品完完整整呈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在第一时间的最直观的感受。这种感受,不是也不应该受到之前被推送了多少篇推荐、听到了多少专业的赞扬或批评亦或是做了多少功课、翻阅了多少资料的前提下的感受。这很像科学研究中经常采用的研究事物和现象的方法——摈弃一切可能的噪音和干扰,将研究的变量置于真空等理想状态下,这样才能得以一窥事物或现象的本质。这种状态下的看电影,可能才是我所认为的看电影。再火爆的片子、再大的影厅、再济济一堂,观影始终都是私人的、个体的、自我的,甚至是孤独的。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九月,也是在这样的凌晨时分,也是在这个IMAX厅,看着满是尸体泡沫的海滩,听着刺裂耳膜的诡异配乐,当时的我有太多太多的感受想要说,而最直观的感受是:这就是诺兰的《十二宫》!六年后,同样的九月,同样的时间点,同样的IMAX厅,看着更加瑰丽的影像,听着更加凛冽的配乐,震耳欲聋的沉默却让我无话可说。我感到所有的感受都被诺兰表达在他的影像中、他的音效中、他的镜头中,他的表达彻彻底底、淋漓尽致,我找不到也无需用任何其他的表达形式去说去评述,因为与银幕上那鬼斧神工的电影语言相比,任何其他的语言都是削弱、都是误读。而我最直观的感受是当字幕出现、灯光亮起时,我的脑袋里只有三个字:“没看够”。
看完电影的第三天,我仍然处在震撼到失语中。于是,我打开豆瓣,决定只在电影页面上写下“没看够”这三个字。身边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看着对面的人用他们的语言严肃地说着事情,声音慢慢被抽走了,只看得见对面的嘴唇在上下翻动。镜头反打,那个逼仄、卑劣、荒谬的听证会的后排座位上,奥比听着前排的证人谈着他、谈着那些事,用手遮住了双眼。这个背负了全世界目光的人与黑暗的放映厅里深陷在最后一排座位里的我,与隔了近一个世纪、遥远的地球这头、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的一间简陋的屋里的我在完全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关联的情况下被叠映在了一起。连尘埃都不算的我,在这一刻,就是懂得,懂得那双手,懂得遮住的那双眼,懂得镜头里的那个人的所思所想,懂得那个镜头以及镜头后的那个人想要表达的东西。于是,我放下了标记那三个字的手,感觉要写点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极力避免在写电影的时候自己有过多的自我情绪在里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量客观、中肯地记叙电影(虽然我所谓的客观中肯对标记的电影而言无足轻重)。而这一次,我没有摈弃自己的情绪,我把自己揉进了这篇文字中。记得有位作家(是陈忠实还是路遥还是谁,记不清了)曾说过,写东西其实是个非常折磨人的事,因为写作的过程中你需要忍受寂寞,熬着苦痛,将自己剖开,把自己揉碎在文字里。但即使是如此痛苦,而且写出的东西“无以利世,适类于余”,却还是会选择去写,因为不写出来,我就不得安宁。虽然我这根本谈不上写作,但福楼拜痛哭失声于他写死了包法利夫人时,他的情绪和感受,我想我懂。
下定决心写点啥,其实是很自不量力的,因为这部电影它太大了,太全了,也太明白了。关于它的任何一个方面,任何一个截面,任何一个要素,甚至是任何一点,都可以说很多、说很深。业余的我影评是不敢的,只能说一说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1. 电影故事
抛开真实的历史不谈,这里只说电影中的故事。彩色与黑白两条异常分明的时间线,开头甚至用裂变和聚变作了提示(诺兰对主流观众的贴心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再不懂电影的人也明白这是两个彼此有关联的故事。但,在这两条看似平行、实则交叉、互为因果的纵轴之外,电影文本其实在横向上是分层的。
最下面的一层也是最基础的一层是原子弹的故事,就是我们熟知的原子弹的发明、建造、投放以及它改变历史、进而影响整个人类社会并持续影响下去的故事。这个层面估计是很多人在看这部电影之前对电影的预设,这也是经历过“大片时代”的我们对大片的最主流认知。诺兰用他几近完美的技艺在这个层面上实现了200%的完成度。这多出来的100%中,有50%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电影中最优秀的音画表现,这种优秀不是特效、音效多么天马行空、美轮美奂,而是真正的4D临场感。别的不提,就三位一体的试爆那场,用强迫症的实拍精细还原不可能完成的细节,用天才的光速快于声速的时间差设计营造最临近现场的视觉破坏力和听觉冲击波,让银幕前的每一个人都和故事里的人一样,面对眼前耀眼如太阳般的光芒、死寂般的静默和随之而来的山呼海啸,战栗地狂喜,幸福地惊惧,实现了诺兰在采访时所说的“想要每个人回到那个房间”的“小心思”。有人说,这个片子都是对白,无需去IMAX,甚至无需去影院。而我想说,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会不会再次感受这种亲手打开潘多拉魔盒时成功的窒息和死亡的欢腾。如果会,可能也是在他的下一部电影。而另外的50%是这一层故事并不是到我们所预想的原子弹爆炸成功、一片欢呼声中英雄就位就结束的。电影最后1个多小时里的高密度信息都是在讲原子弹投放后对世界、对那些参与研究、参与建造的人以及他们周边的人的影响。所以,这不是一个原子弹研制成功的“大片”故事,它是一个原子弹的发明以及其影响的“深远”故事。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在其影响之中,而当我们看完电影,走出影院时,我们会意识到原来这个影响还在继续。而这,只是电影故事的第一层。
诺兰无意只记述核弹,他要拍的是人,是奥本海默,而电影的第二层就是人物的故事,也是这部影片承载的最大的功用——人物传记。传记片,作为成熟电影工业中一个典型类型,早已有了它非常成熟的模式,同时,作为在冲奥方面屡试屡爽的类型,它也有太多专属于自己的成功套路和范式。但这种原型人物定义传奇的故事也是把双刃剑:话题性极强绝不缺戏剧性(话说,哪个在历史上留名留姓的人不是性格行为极度复杂矛盾的高话题性呢),但创作者一旦将自身的认同感过多地代入创作之中或不懂取舍,必会被原型故事所绑架,不是亦步亦趋,就是煽情廉价。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丹尼.博伊尔的《乔布斯》、丹尼.霍珀的《丹麦女孩》、阿米尔.汗的《摔跤吧!爸爸》,还有那个原型故事比电影精彩百倍的《科莱特》,虽然豆瓣评分8.0甚至是9.0,但这些分数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真正打给电影文本本身的。所以,我一直觉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方法是避免犯这种受原型故事捆束的老毛病的唯一方法。更何况,这次要描述的人是奥本海默,一个具有非凡洞察力和领导力的科学家,他的科学成就在现实层面上超过了任何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直接影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和世界格局,同时,他又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并深陷政治、历史的漩涡,他的辉煌与落寞,对美国的政治、历史、科学、文化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科学的范畴内讲好科学家的故事、在政治的范畴内讲好政治家的故事,在人性的范畴内讲好复杂人性的故事,这些都有很好的传记片范本(参见《模仿游戏》《万物理论》《至暗时刻》《林肯》《辛德勒的名单》《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但在科学的范畴内讲一个深度参与美国政治、历史又集合了傲慢与悲悯、睿智与幼稚、锐利与软弱、野心勃勃与谨小慎微等各种矛盾于一身的科学家的故事,且这些方面密不可分,任何简单的横切和纵切都是对原型人物的误读和敷衍,这样的故事,要讲好很难,而诺兰的《奥本海默》,就是这样一个好故事。面对谜一般的奥本海默,他没有化繁就简,而是逆流而上,竟然用更为复杂的文本、结构、技法通过音画或深入或间离或撕裂或融合地去讲现实中本就复杂矛盾且满是疑团的人和事,用“三位一体”的登峰造极去试图实现传记文学广度上的最大影像化,而他竟然做到了。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方法和倔强证明要想在大银幕上讲好复杂人物和故事可以举重若轻,以一斑窥全豹,也可以举重若重,大历史大叙事大舞台。真正的关键是你的技艺要足够的好,你的本子、你的镜头、你的音画、你的剪辑、你的导演控制力,这些都要好,好到足以支撑你的野心,好到可以用第一人称的主观局限性视角并辅以《莫扎特传》的旁线人物视角作为故事切口,在《美丽心灵》的故事氛围和悬疑色彩下,在《聚焦》的人物群像簇拥中,呈现出《社交网络》式的复杂与多重,但不同于《社交网络》由内及外的反骨,《奥本海默》骨子里却是《林肯》式的极正统、极古典。最终,这些都是,又都不是。最终,它就是诺兰的传记片,带着诺兰鲜明的作者标识,独树一帜。
电影的第三层是政治的故事。其实,政治的故事是人性的故事的一面,但电影中有很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很有深意的地方,所以,我觉得这层故事可以单独说一下。奥本海默从求学研学到被军方选为曼哈顿计划负责人,从声名显赫的“美国原子弹之父”到屈辱地接受不公正听证并因左倾身份的潜在不安全性被剥夺安全许可,再到晚年获颁恩里克.费米奖,他的人生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美苏冷战和麦卡锡主义大清洗时期,政治的标签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每段人生中。从表面看,奥本海默在1954年经历的屈辱是一个被小人物嫉恨并成功复仇的故事,是科学家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政治的又一个笑话,但往深里看,对他的不公正审判和羞辱其实是战后美国政治风向的转变和对以往政治势力和声音的清洗。二战中,面对穷凶极恶的纳粹,政治家和科学家结成同盟,用几十亿美金和上千颗智慧的大脑,赶在纳粹之前研制成功了原子弹。但当纳粹灭亡,这个实际意义上的敌人和最初的研制目的已经不复存在之时,科学家与政客们在如何使用核武器上分道扬镳。在利益至上、穷兵黩武的政治家眼中,几十亿美金的投入,不展示一下听一下响,怎么对得起那些真金白银;不毁天灭地一次,怎么在战后分赃时为自己捞取更大的利益;不封锁禁运一下,怎么形成一家独大的震慑与威胁。而在兼具理性和良知的科学家眼中,用几十万的生灵涂炭换二战的结束已然是一个艰难的道德抉择,更不要提用他们通过精确计算和实际推演制造出的核武器去残杀同类、去耀武扬威,这是他们不能接受和坚决反对的。所以,看着自己的巨大头像在《时代周刊》的封面被冠以“原子弹之父”,听着狂喜的人群跺着山崩地裂的脚步如同爆炸声般将自己送上神坛,人文修为完全不亚于理性思维的奥本海默陷入了自责、反思和道德困境中,并先于大众早早看出了政治的卑劣目的和无知荒谬。奥本海默的优异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是个科学家,也是一个政治家(虽然,他还是太善良了)。在洛斯阿拉莫斯,他能统领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在寸草不生的沙漠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边做科学研究,一边做项目管理,一边又做镇长,这样的能力和才华难怪泡利会评价他是业余时间才做物理学家。在战后,深深的自责和痛苦挣扎之后,奥本海默又一次展现了他政治家的风貌。他利用“原子弹之父”的巨大的声望和社会影响力积极呼吁,警告人们不要滥用并依赖核武器,他反对更具杀伤力的氢弹研究,他提倡向他国开放原子能关键技术以防止各国的军备竞赛,形成核制衡,提倡在世界范围内成立原子能组织监管核武器的使用。这些主张和呼吁,现在看来是非常具有远见卓识和深谋远虑的。但他的主张、他的思想已超出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府的范畴,自然与政府的当权者的思想和主张相悖,触碰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于是,那个秘密的、居心险恶的听证会应运而生,不是为了定他的罪,而是为了羞辱他、搞臭他、败坏他、打倒他。这给全美乃至全世界的科学家发出了一个警告:科学家应该局限在自己的领域内,只谈科学,不谈政治和政策。这对科学造成了可怕的影响,意味着对科学一无所知的政治家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出有关科学技术应用的决定,而不依靠科学家的专业知识来智慧地使用和监管技术。这对公众也造成了可怕的影响,直到今日,在科技改变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的现在,大多数人仍然不理解科学,也不理解科学方法,相反,他们会用业余甚至是无知质疑科学家、质疑科学方法。新冠疫情大流行时各方的种种表现、日本核废水直接排海时各种嘈杂的声音,这些我们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事让我们今天反观奥本海默战后的疾呼和那场必然发生的听证会,感觉脊背发凉。
片中有一场原子弹投射成功后美国总统接见奥本海默的戏。本来应该是杜鲁门拍拍科学家的肩膀,做个表扬顺带表扬一下自己,并激励科学家继续研发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国效力的常规操作,但“幼稚”的奥本海默却极不合时宜地说感觉自己手上沾着日本平民的鲜血。这时,只见对面的杜鲁门有一个非常“成熟”的微笑。表面看杜鲁门是在安慰奥本海默,让他不要背包袱,因为下令投弹的不是原子弹的发明者,而是他——美国总统,要怪罪,也应该怪罪他。其实,那个微笑充满了政治家对纯良小白的不屑,杜鲁门是在教育奥本海默,你一个发明者算什么,若干年后,当人们说起二战的终结者时,人们只会记得杜鲁门,即使是挨骂,也轮不到奥本海默你这“爱哭鬼”。当充满戒惧的科学家害怕成为神时,政治家们却前仆后继地妄想成为神。当科学家们激烈争论该不该继续研发原子弹时,政治家们在地图上用圆规轻巧地画着辐射范围,像在欣赏一幅世界名画;当科学家们为该不该投下原子弹而矛盾挣扎时,政治家们沉醉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谈笑风生地调侃着应该选日本的哪个城市作为试点,而京都的“落选”只是因为那曾是国防部长的蜜月之地,他们聊着这个话题,仿佛聊着家庭趣事。看着银幕上的这些,你会愤懑,继而产生巨大的荒谬感。这是政治的卑劣,更是人性的卑劣,而政客,不过是人性卑劣的代表。最为讽刺的是,政治是没有对错的,它只关乎利益。一如斯特劳斯所言:“直抒胸臆的坦白只是愚者的行为,衡量利益并获得权力才是智者的智慧。”当年当局支持奥本海默,把他推上神坛,并不是因为认可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只是在那个时间点正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可以利用他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当杜鲁门期望他继续核武器研发,他却说要把洛斯阿拉莫斯还给印第安人时,他就不再享有当权者的支持了,那些曾经支持他的“朋友”也瞬间变成了背刺的敌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有一天,当他们对你的惩罚足够多时,他们会给你提供鲑鱼和土豆沙拉,发表演讲,给你一枚奖章。请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自己。”那个可有可无的晚年获得的勋章,真的是颁给奥本海默的吗?不,它是肯尼迪颁给自己的。只是这个颁奖的领导也没有活到颁奖的那一刻,这真是又一个巨大的讽刺。到头来,你终于明白,人类是不会在原子弹爆炸中灭绝的,人类只会在无休无止的政治博弈中作死!
第四层故事,我觉得就是所有优秀作品共同指向的母题:人性。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细节,奥本海默游学归来开讲,面对着来听他课的唯一一个学生,他眼神发亮地在黑板上写下了“波粒二象性”。我一直觉得,光的这个不可思议的特性是物理学最为重要的发现之一,对它的认知、怀疑、争论、证明、理解打开了人类重新认识世界的一道最为重要的大门。这个细节的设计,充满了诺兰式的深意。我们得以观察世界的光是电磁波和粒子的矛盾统一体,那用这矛盾统一的光看到的我们自身呢?我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矛盾并统一的呢?从奥比的第一堂课开始,从彩色和黑白影像相继登场开始,科学与政治、裂变与聚变、赞美与诋毁、英雄与大众、造神与弑神、盗火者与灭世者、伟大的瞬间与卑微的长久、算式中接近于零的链式反应与人类社会持续发生的链式反应,甚至是戏内与戏外,奥本海默与诺兰,构成着多重二元直至多元的映照与互文。
—— 欲望的“毒苹果”
一面拥有深厚理论功底和卓绝洞察力,一面又有非凡的协调管理能力和化繁就简的高效率;一面是缜密艰深的逻辑思维,一面又是广博的人文涉猎和修养;一面是激进的政治倾向,一面又坚持自由的信仰不踏出红线;一面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一面又是不能认清形势站错队伍的政治弃子;享受工会的推崇,又适时的自清;享受爱情,又依赖婚姻;傲慢、孤僻、尖锐的天才又自毁、悲悯、孱弱的普通人,极度敏感又极度隐忍,诺兰刻画了一个矛盾的、多元的、复杂的、既有诸多高光又有很多背光面的奥本海默。剧本的厉害之处在于虽然我们知道斯特劳斯是个小人,是个伪善的小人,知道因为他处心积虑的策划、导演才导致了奥本海默的悲剧,但我们仍然悲哀地发现斯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甘心被辱的认知和评价是对的。“他在扮演殉道者”,接受一定程度的不公,期冀世人会原谅他的罪恶,奥比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自愿地、主动地、故意地成为了殉道者。他知道他做过什么,他知道他做的这些带来了什么,他为这些而痛苦,于是,他想把那些不好的阴暗的东西掩盖掉、洗刷掉,但这种掩盖、这种逃避,让他更加痛苦。于是,他活在两种痛苦的煎熬中,而且是心甘情愿的。电影中有这样一段浓墨重彩的描述,在听证会上,质问者反复逼问奥本海默,为什么没有在原子弹研制之初想过它会毁灭世界,而是在爆炸成功之后才感受到道德谴责。质问者的思路是奥本海默一定是为了一己私利遏制氢弹的研究,从而保住他至高的“原子弹之父”的荣耀,因此可以得证奥本海默是如此的虚伪和自私。这种思路或者说逻辑是不是非常的耳熟?在如今这个谁都能举起大旗成为意见领袖的时代,在网络中、在各种声音中,我们总是听到这样相似的论调,道德评价已成为我们对待异己最先拿起的刀,阴谋论已成为我们杀伐决断的不二指导。我们在手起刀落之时,似乎忘了作为人,作为这个世界的最高等生物,人性的多元与复杂;似乎忘了,人性也会随着时间和经历而发展,而改变,而矛盾,而共生。人生,充满了各种未知,那些历史中的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皆是因为他们深知这种无法左右的不确定性却仍然无一例外地选择投身到未知的历史进程中,并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罪与罚。作为对量子物理深深着迷并天赋异禀的科学家,当面对命运把一个能够将自己头脑中的理论转化为现实,并且可能可以靠它而结束战争、拯救万千同胞的机会和挑战放在面前时,我想,没有哪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拒绝,尤其是你还有能力去实现它。而当演算纸上的理论变成了巨大的炸弹,当亲手制造的大杀器轻描淡写地由一句“它们已被军方接管”运向不可控的未来,当曾经的拯救万千人于水火的初衷变成了真实的人间炼狱里烧焦的尸骸和绵延数载的辐射,我想,也没有哪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不惊醒、不反思、不自责。如果,你了解人性,了解它的局限,就必然明白即使是世界上绝顶聪明的大脑也是肉眼凡胎,也会被欲望迷惑,也会犯错,更不用说,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对错。而智者与凡夫俗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尽管他们也会犯错,但他们会向内寻找,直面内心的恶龙,并与它缠斗终老。当安全许可被剥夺,爱因斯坦走过来安慰奥本海默,奥比说:“你不会懂得的。”爱因斯坦说:“我怎么会不懂?我被迫离开了我的国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你的国家如此对待你,你可以选择离开。”奥本海默望着阿尔伯特的白发,笑了:“Dammit,但我爱死我的国家。”爱因斯坦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道出了真理,早早就指出了奥比悲剧的结局,但纵使知道这样的结局,奥比还是会走向这样的结局,这是人性的必然,也是人性的悲剧。因为,又有几个人能如爱因斯坦般在人性的泥沼中仍能保持通透的炼达和智者的清醒,做到不趋同不被裹挟呢?即使智慧如奥比这般,都不行。况且,爱因斯坦的通透和清醒不也是亲身掉入了泥潭后的幡然醒悟吗?只是,智慧如他,只允许自己掉一次,而绝大多数人,都会掉很多很多次,甚至,会争先恐后地去掉。因为,深渊里,是人无法抗拒的欲望。还记得那个电影开头即呈现的“毒苹果”吗?那不是闲来之笔,它几乎就是奥本海默一生矛盾的写照:片刻的狰狞与忽然惊醒的良知,在人性幽暗的森林中缠斗一生。被公开羞辱、被大众误解、被伦理折磨,这就是为世界凿开新大门的奥本海默的宿命,亦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他不可避免需要承担的后果。诚如玻尔所言:“我们都只能在外围,只有你才是舞台的主角。”奥本海默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地走向了命定的结局。当他的妻子凯蒂哭着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容忍他们对你各种折磨,世界就会原谅你吗?”他看向凯蒂,一眼万年,然后平静地伸出了手,揽着凯蒂,默默地接纳了一切迫害与冤屈,直到生命尽头。无罪的人不停自责,有罪的人心安理得。有罪的人要审判无罪的人,让他利用他的愧疚去背负别人的罪与罚,这样,那些本应该背负罪与罚的人就可以心安理得。而无罪的人看到了人性的罪恶,他心甘情愿地背上这罪名,借戕害者之手,将自己献祭,成为自己建造出来的监狱中唯一的囚徒。无论是主动扮演还是被动背负,他都已然是殉道者。透过大屏幕,我真的明白奥本海默为何会在泰勒指证他后还与泰勒握手——与他的内心对自己的打压、质疑、谴责相比,外界对他的打压、背叛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我明白,但我又是多么希望他可以如凯蒂所说当时就应该“啐他一脸”,这样多么爱恨分明,这样多么快意恩仇!但这样,他就不是奥本海默了,而之前的所有成就和可能也都不会成立了。人性,让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选择也让他走向了他命定的必然。
—— 自卑、嫉妒的“蛇”
虽然,奥本海默是这部传记片的绝对主角,但我个人认为,这个片子也可以看成是双主角。斯特劳斯作为改变奥本海默命运的至关重要的人物,虽然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更像是一个主角身边的小配角,但电影在他身上赋予了政治、历史以及最为核心的人性的指代。由于第一人称视角不可避免的主观局限性,斯特劳斯这条黑白线更像是一面可以歪歪扭扭照见奥本海默另一面的哈哈镜。当英雄被拉下神坛,我们才发现原来舞台中央站着的一直都是那个表面永远微笑、看似谦卑的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斯特劳斯的眼中,我们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奥本海默。他眼神倨傲,一身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故意念错斯特劳斯的名字,反复强调斯特劳斯“穷鞋匠”的出身,挑拨整个科学界与斯特劳斯为敌,嘲笑斯特劳斯的“民科”水平,在同位素出口听证会上让斯特劳斯出尽洋相,甚至在斯特劳斯即将飞黄腾达之时,沉沦数年的他仍然阴魂不散,让斯特劳斯功败垂成。在斯特劳斯眼中,奥本海默针对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奥本海默天生的傲慢和对他的恨,他就这样一直逻辑自洽地认为这就是原因。而当彩色线与黑白线交汇,当助理告诉他“可能奥本海默只是和爱因斯坦讨论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时,我们才发现,他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畸形,以致完全变样。不是奥本海默仇视他,而是他自己仇视自己的出身,仇视自己的学识。他因自卑而嫉妒,因嫉妒而生恨,最终,他的自卑、他的嫉妒、他的恨化作他一生的心魔,如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撕咬着他。他将这份心魔全部投射向了自己眼中的那个假想敌——奥本海默,打倒他,羞辱他,把他压到自己身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永远地打倒那个心魔、打倒那个自卑的自己,就可以让自己成为自信的胜利者。那永远面带微笑永远看似谦卑却要求对方要叫他“将军”的刻意和强调,那永远谨慎得体的衣服却藏不住地要添加一条彰显品味的围巾或一个张扬的领口的故意为之,都是在暴露那个衣冠考究、道貌岸然的皮囊之下有着怎样一个肮脏、猥琐的灵魂,都是在印证极度的自信就是极度的自卑。在看《乔布斯》时,我明白了一点:天才对庸才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的冷漠才是最大的冷暴力。这份根本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的冷漠才是让斯特劳斯抓狂的真正原因。他处心积虑对奥比的复仇,奥比全盘接受并没有如凯蒂所说去抗争;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爱因斯坦对他的漠然,其实根本与他无关。我想,如果上帝真的仁慈,应该怜悯他不要让他听到奥比和爱因斯坦交谈的内容,就让他活在他自我营造的世界中,去具体的恨,只有这恨,才能让他感到自己活着、自己多么重要。
电影对斯特劳斯这条线索和视角的设计总是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莫扎特传》。用一个不起眼的、资质平庸的宫廷乐师对莫扎特的绝世天资的垂涎、嫉妒、愤恨直至毁灭来讲大家熟知的莫扎特的故事,已不仅仅是另辟蹊径地从支线或反面的角度来衬托主要人物这一显见的作用了,而是可以使镜头脱离主观束缚、将观众无形中产生的先入为主剥离,进而可以从多面、从人和人性的角度审视人物,拨开历史和现实的种种迷雾,找寻那些人那些事背后最真实也最人性的机理和规律。只是,《莫扎特传》在人性的拷问上走的更远,宫廷乐师最后的发问不是对着莫扎特说的,而是对着全知全能的上帝说的:“你既然可以创造出不世出的天才,为何还要再创造出我这样的庸才?你既然创造了我这样的庸才,为何还要让我有一双世人皆没有的能看懂天才的眼睛?”嫉妒,这人之原罪,原来竟是上帝惩罚人的工具。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那么多德行,但他也将“贪婪”“嫉妒”“愤怒”“懒惰”等等等等附赠于人,看着人在黑与白、善与恶中挣扎、撕扯、沉沦,上帝真的是残忍。所以,皮特在《七宗罪》中最后还是打出了那愤怒的一枪,它不是射向凯文.斯帕西的,而是射向造物主的。我想,诺兰设计斯特劳斯这条线,一定有此用意,斯特劳斯最后的独白、肯尼迪名字的出现以及奥比与爱因斯坦交谈场景在黑白彩色两条线上的不同呈现,这些都有此用意。但从成片的最终效果和给观众带来的深层思考角度上来看,斯特劳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故事还是与《莫扎特传》在深度上有所差距,只能说《奥本海默》的剧本太大了,它要讲的太多了,3个小时的篇幅还不够挖掘那么深。
两种画面,两个视角,看似是正反两个人物眼中的罗生门,但其实殊途同归。都是听证会,都是被审判者、被质疑者。唯一的不同是,一个是无罪之人以殉道之姿纵容、容忍那些不该加诸其身的污蔑、诽谤、责难,来赎自己本不该赎的罪;一个是有罪之人自以为终于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却遭遇迟来的背刺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谁都会坐在那个审判席上,无论你之前取得过多大的荣誉、享受过怎样的荣光;谁都会被之前自己一点不以为意的小人物背刺,对当年的大人物奥本海默来说,那个永远谦和、总是微笑、很尊重自己的斯特劳斯就是那个小人物,而对几十年后也成为大人物的斯特劳斯来说,那个马萨诸塞州的叫什么肯尼迪的家伙就是那个小人物。而几十年后成为了大人物的肯尼迪呢?斯特劳斯不过是人性的一个代表,没有他,还会有“施”特劳斯、“史”特劳斯……还记得格洛弗斯将军身边的那个戴恩演的中校吗?他叫什么名字,有人记得吗?连奥本海默都在第一次见到格洛弗斯时,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这样对待一个中校,随意地将脏衣服扔给他去洗。就是这样一个被关注度极低、总是被要求干脏活、干擦屁股的活的小人物,最后就成为了背刺的关键一环,谁又知道他的心里藏着怎样的嫉妒、怎样的恨呢!“你以为你有了那样的声望,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吗?”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常鼠戏猫。在历史的大盘下,谁都是棋子,谁也都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历史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提醒着人们,但相似的历史在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因为,人类终其是主观的,是短视的,我们对自己,我们对他人,他人对我们,都只能看见自己头脑里想当然看见的,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爱因斯坦与奥本海默湖边的对话,斯特劳斯看见的是卑鄙的人事,我们看见的是智者的交谈,而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看见的是命定的未来和宿命的结局。
—— 心口的“朱砂痣”和衣服上的“白米粒”
我们似乎从小都被教育要站在“大”的角度去历史地、唯物地看人看事,所以我们也早已习惯了大历史大人物大叙事。仔细想来,我们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和传奇故事是不是都是镶嵌在一幅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背景板上?那些前景中的人,他们有人之喜怒哀乐吗?他们有人之七情六欲吗?而当我们长大,当我们读的书越来越多,走过的路越来越多,我们发现那些在世界上、历史中但凡留下过一笔的作品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描摹个体,塑造鲜活的人。所以,如果诺兰的《奥本海默》只是塑造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如何背负全人类的罪,那它就只是又一个立马会淹没在无数雷同的大叙事下的“大英雄”剧本,而诺兰,不想塑造面目模糊的英雄。让奥本海默面目逐渐清晰的是他身边的女人。有人说,亲密关系是唯一一种可以让人卸下盔甲、做回自己的关系。所以,理解奥本海默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女人,才能理解谜一般的奥本海默,理解他为何心甘情愿地受罪。由于电影时长的原因,对奥本海默影响巨大的琼和凯蒂出场时间很短,但有她们出场的每句话、每个场景都至关重要。这里只基于电影中的情节来说,真实人物似乎更加复杂迷离。
琼.塔特洛克是奥本海默一生的爱和永远的痛。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讨论《资本论》中ownership与property的本质区别开始,他们之间的互相吸引,有学识和兴趣上的,也有两性上的,但更多的是思想和心灵层面的。从某种角度而言,琼与奥比是一类人。才华横溢,洞察力非凡,有自己的社会理想,又坚持独立自由的思考,头脑中异于常人的非凡感知让他们卓尔不群,却也如诅咒一般,赋予他们敏感、脆弱、偏执和挥之不去的痛苦。琼对自身、周遭以及所处的世界的困惑和茫然多么像在剑桥的那段晦暗岁月里的年轻时的奥比,所以奥比会说两年的心理辅导不如琼的一句话。只是,对自身和头脑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的奥比在向外的寻找中抓住了将科学构想付诸现实的欲望稻草,而琼,她在现实世界中的所有求索和取得的成就都不足以转化为内在的可以抗衡她头脑里那些声音的力量,最终,她选择了结束生命。诺兰设计的琼与奥比的几次见面,在我看来犹如《红楼梦》中的草蛇灰线,充满了宿命感。琼与奥比第一次见面时,琼让奥比朗诵《薄迦梵歌》中的一句话:“现在我成为了死神,众世界的毁灭者。”这句话也如魔咒一般一语成谶,当原子弹升腾出的巨大蘑菇云如神迹一般出现在眼前时,奥比又复诵出了这句话。与琼在一起时身心的片刻欢愉如生般夺目,琼去世后心灵的长久愧痛如死般晦暗,就像这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原子弹般,既是生之希望,亦是死之源起。奥比在街上遇见琼,想去抓她的手,她拒绝了。而当奥比再一次试图抓琼的手时,一个同事惊喜地跑了过来,撞开了他们,原来是德国科学家实现原子裂变的试验见诸报端。奥比被这个爆炸性的发现吸引而走,留下了琼。我想,如果当时没有同事的突然出现,可能琼不会再拒绝奥比伸出的手,但相比对自己、对情感、对周遭矛盾且犹疑的琼,现实中具体的、确定性的、可以抓住的诱惑强烈地吸引着奥比,走向了与琼相反的方向。有时候想想,两性终究是逃不过天生的性别束缚的。男人终究是理性的,对现实中的可以眺望的成就的追求让他们再不舍的手也可以放下;而女性终究是感性的,再大的现实成就和理性力量都填不满情感的黑洞。琼和奥比也在如此的渐行渐远中走向了终点。最后一次见面,琼虽然一如既往地扔掉了奥比送来的花,却明确地提出她需要他在她需要的时候可以出现在她的身边,但奥比由于已经加入了曼哈顿计划而只能回答他不能再见她了。那个夜晚,两个人虽然赤身裸体(忘掉那个自以为高明的小黑裙吧,它是对镜头语言的亵渎),但却再也无法赤诚相见。表面看,是原子弹建造的秘密让奥比从之前对琼一直是“always answer”的情人变成了“not a word”的陌生人,其实,是对可能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强烈欲望让奥比忽视了琼的感受和需要,留她一个人独自对抗抑郁的黑暗。琼的心门就此彻底关闭了,再听到琼的名字时,是琼自杀的消息传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凯蒂找到奥比时,他躲在山石后,几近崩溃。印象里,整场电影中,奥本海默都是一种沉默、得体、近乎疏离的形象,即使在他遭遇人生最大耻辱的听证会上,他也沉静的异常。却唯独在这里,在听到琼自杀的消息后,他战栗地蜷缩成一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眼神中是愧疚,也是恐惧。早已知道自己被长期监视和窃听的奥比明白在原子弹秘密研发期间偷会美共分子会引起当局怎样的怀疑和调查,而当琼的死亡真实发生后,奥比才意识到他闯了大祸,是他害死了琼。在琼自杀的幻象中,奥比仿佛看见了一只黑手扼住了琼,那只黑手可能是琼的自身性格,也可能是FBI,也可能是奥比的隔膜和离开,是这些合力害死了琼。奥比意识到当琼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离开间接地造成了琼的自杀。而他的离开是为了他当时心中所谓的理想,如果这个理想最后带来了光明带来了美好,可能奥比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但当这个理想终于变成现实,瞬间的璀璨旋即变成长久的难以估量的影响,变成此后经年荒唐不堪的人事,这份得与失之间的巨大失衡和对世界、对爱人沉重的负罪感让奥比陷入了灵魂的自责和拷问,最终以一种近乎置自身于死地的方式把自己献祭。人,只有在造成的既定结果具象地发生在自己或者是自己最为关心的人身上时,才能触发灵魂深处的转变。理解了这些,也就理解了诺兰为何在近百位出场人物的电影中,不吝笔墨地刻画琼。因为,琼才是理解奥比为何做出那样的选择的钥匙。诺兰用琼完成了奥本海默从原子弹之父的人类功臣、背负屈辱的古希腊英雄这些只可远观的“神”向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情有欲有心有罪的“人”的动人塑造。个人认为,诺兰的这份解读和描摹,看似逆向,实则充满温度,充满人性,因为,塑造神,其实不难,而塑造人,很难。“不要远离那些理解你的人们,有一天你会需要他们。”琼的话如预言一般道尽了奥比的一生,只是,当时的他,只道是寻常。
如果把琼比作奥比心口的“朱砂痣”,那凯蒂就是他衣服上的一颗“白米粒”(张爱玲,对不起)。只是这颗奥比从未向她敞开过心扉的“白米粒”却异常的果敢、坚毅、敢爱敢恨。她是奥比坚韧无比的外在盔甲,是他最坚固的同盟和一直被他伤害却一直未曾放弃他的妻子。与矛盾的琼不同,凯蒂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行动力、执行力惊人。在她与奥比认识之初,她就极为坦诚地向奥比描述了自己的前三段婚姻,她对第二任丈夫社会理想的支持理解和他无谓牺牲的愤怒、她的每段婚姻中存在的问题和她的迷失等等,她都和盘托出,不隐不讳,这份坦诚不仅仅需要勇气,更需要一颗清醒且强大的心。这颗心在日后也成为了奥比最坚强的依靠。琼与奥比在精神上是何其相似的人,但最了解、最理解奥比的人是凯蒂。她是第一个看出奥比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的人,在奥比参与曼哈顿计划之前,她就预言世界即将改变,而改变世界的人不是泰勒、不是别人、是奥比。她也是第一个指出针对奥比的阴谋的始作俑者是那个看似谦卑的斯特劳斯,她从一开始就坚定地鼓励奥比要坚决地斗争。当琼自杀的打击击垮奥比时,她在刹那的对丈夫出轨的愤怒之后理智地喊醒崩溃的奥比,让他必须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她始终把照顾和捍卫奥比视为自己的天职,如果有人要伤害奥比,哪怕是她刚刚嗅到一丝伤害的味道,她都会像豹子一般警觉,义无反顾地予以还击。与奥比近乎孱弱的听证会表现相比,凯蒂在听证会上坚决地捍卫着奥本海默的尊严,她敏锐地发现质问者的话语圈套,有理有节有力地对抗,她充满智慧和不屑的证词甚至让听证的一方表示赞同。而当奥比最终还是被剥夺了安全许可,她卸下坚硬的战士盔甲,满面泪痕,既有对奥比莫名承受的不公正待遇的憎恨,也有对奥比不怒不争的愤懑,还有对自己丈夫的心永远给了另一个人的哀痛。“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容忍他们对你各种折磨,世界就会原谅你吗?”不知道奥比有没有想过,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凯蒂,是有多么的了解并理解他。奥比已不仅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为之奋斗、为之捍卫的事业,是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篇章。但,她也一直被他所伤。天才的大脑对兴趣所在的高度专注和对周遭其他事务的天然冷漠以及奥比与生俱有的那份超然令她发狂,他的心似乎总在别处,他的情感世界似乎只属于他自己。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孩子的啼哭、沙漠中的寂寥,这些让凯蒂厌倦到快要疯掉却又深感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之、不得不忍受的东西,奥比看在眼里,理解,支持,但无动于衷。任凭凯蒂酗酒、痛哭、倾诉,他都理解,但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敢爱敢恨的凯蒂每次拼命挥出的拳头,都像打在海绵上,奥比沉默的理解像深不见底的汪洋,能将她的所有情绪化为无形。凯蒂的呐喊、咆哮无论怎样的声嘶力竭,最后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冷暴力,但可能,奥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精神世界永远遗世独立、自我封闭的人,凡人的喜怒哀乐、快意恩仇可能并不在他的世界里。只是,做一个这样异于常人的人的妻子,太过痛苦,这可能就是嫁给天才必须要承受的代价吧。
“人的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奥本海默是何其的幸运,在个人成就上,他醉心的量子物理回馈给他“原子弹之父”的无尚荣光,而在情感世界中,他既遇到了与他精神世界非常契合的琼,也遇到了与他现实生活高度互补的凯蒂。但,这样的幸运是否太过完美,预支的终将要被取回。那些他曾经伤害的、曾经冒犯的、曾经不以为意的,最后都化成了无望的悬崖上啄食他身的鹫鹰,经年累月,啃食撕咬。
《奥本海默》讲述了人性的抉择,讲述了天才的困境,讲述了欲望的代价,同时,诺兰也借由它进行了一场作者的自省——当你手握强大力量或是创造力时,你该如何运用它,才能既达到力量的巅峰,又不被利用。三年前,诺兰在开始创作《奥本海默》时,他的儿子告诉他现在根本无人关心原子能的事情,但当《奥本海默》上映,日本倾倒核废水、俄乌冲突正是世界的风口浪尖。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类的历史弹指一挥间。在这极渺小的尺度内,科技以光速般风驰电掣,但与之无法匹配的是人性的进步,它缓慢、它迟疑,有时甚至是倒退。我们上天入地,看似成了造物主,无所不能。我们掌握了宏观和微观的密码,我们激发出那么大的能量,我们用它来干啥?我们用它来蛮荒的打架,用它傲慢的威胁,用它赌气似的攀比,用它吃,用它穿,然后不计后果只图一世的再将废料一倒了之。当初,奥本海默们最担心的数学算式上可能性并非为零的链式反应幸运地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但它真的没有发生吗?正如奥本海默最后对爱因斯坦所言的那般:我们已然毁灭了世界!方程式中的链式反应没有出现,但人类社会的链式反应从此便未停止。在局部战争愈演愈烈、厄尔尼诺肆虐全球的今天,我们更加发现这种反应并不起源于原子弹的发明,它起源于人类诞生之初,它起源于人性的开始。只是,人类是如此的贪婪、自大,却又如此的健忘。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台上的演员换了一轮又一轮,却都念着同样的台词,演着同样的戏,连表情都是同样的。
一个故事,两条线索,四层结构,互为因果,互为映照。而电影文本的厉害之处是无论你看明白了哪一条或者是哪一层,其实都是完整的,都是闭合的。这就像之前人们评述读海明威的书一样,当你看不见看不透海面下连绵的冰山时,你仍会为海面上巍峨的冰山而赞叹。《奥本海默》是一个讲述艰苦卓绝完成人类壮举的大片故事,也是一个讲述英雄遭人背叛忍辱负重、平反昭雪的故事,更是一个讲述普罗米修斯如何自责、如何赎罪的故事,但它最终是一个讲述历史、政治进而讲述人性的矛盾、荒谬和必然的故事,那些波诡云谲的情节和人事只是它的外衣,而能将历史事件抽丝剥茧、展露其精神内核的作品才是优秀优异以致伟大的作品。其实,诺兰完全可以不借爱因斯坦、不借凯蒂之口说出这个内核,完全可以让作品更加沉默一些,也许这样,《奥本海默》可以更加厚重。但,他毕竟是诺兰,他不是库布里克。而且,面对一亿的投资和主流的商业市场,他还是要兼顾一些观众的。事实也证明,即使是核心要义已显见到台词中,还是有那么多人只是看出了自责,更有那么多人,说看不懂。
以前,大家总喜欢说诺兰的这个电影有门槛,那个电影有门槛,其实,烧脑在电影艺术中根本不叫门槛,真正的门槛是入心。我们还是观影水平太有限了,抱着“看核爆”“看英雄”“看悲剧”走进影院,抱着看诺兰如何烧脑、如何玩花活儿走进影院,结果,看到的是大段大段的心理描述,看到的是矛盾、脆弱、混乱和人之必然。我们是否意识到真正的人物传记从来都不是为了展现英雄和传奇如何伟大,恰恰是展露英雄和传奇作为人的脆弱、犹疑和彷徨,刻画人,而不是神。就如同真正的战争片,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战场变成光荣酷炫、热血沸腾、让人恨不得上去一试的英雄擂台,而是要让它变成荒诞、绝望、断不想回望的地狱;而真正的科幻片也从来都不是为了展示人有多么无所不能已成为宇宙的主宰,相反地,却是为了呈现人有多么的“不能”,从而表达浩渺的宇宙中渺小、孤独的人类对宇宙、对万物的敬畏和卑微。福克纳说过,任何作品,只有描述人和人性,才是伟大的作品。而展现人之复杂、人性之多面之幽暗,才是伟大作品的基本属性。所以,诺兰会说看之前不要做功课,电影很好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来就是我前面说的让电影带给人最直观感受,这种感受不应受到周边或外围的影响。二来也是诺兰对自己的自信,他相信他讲故事的能力,一定能让观众明白他的故事。而第三个方面,我觉得诺兰这句话其实本身就是对懂电影的人说的。如果你熟悉电影,有一定的阅片量,懂一点电影语言,那么诺兰相信你一定能够有足够的细心和足够的耐心看懂他的镜头,看到他的表达。因此,不用试图去补充所谓背景,也不要试图希望记住人名,那些真的不重要。真正的电影观众可以在完全不同的时空中完全理解任何真正的电影。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吧!
2. 电影技法:
前面谈电影文本时已经谈了很多电影技法,这里只说一些细节。
昆汀在《低俗小说》中开创了电影环形叙事的新结构,而诺兰的环形叙事更像是一种碎片化的重组,环状结构更多地体现在内在逻辑上。这种碎片化在《奥本海默》中应用的更加极致,他用某种意象、用台词、用声光电、用剪辑、用蒙太奇来实现多重映照和闭环,越来越有文学作品上“草蛇灰线”的味道。爱因斯坦与奥比的对话在两个时间线上的交融和闭合构成了整部影片的核心和高潮;裂变与聚变首尾呼应,统领两条线索,既对应着两个主要人物的发展轨迹,也是电影故事的主要冲突点;出现了两次的《薄迦梵歌》将人类社会的开天辟地与两性之间的灵与肉做了互文;出现了三次的核爆白光,既是巨大的核爆在渺小个体身上的映射,也是奥本海默头脑中的核爆的外在体现;出现了多次的脚踏欢呼声,萦绕奥本海默一生,象征着无尚的胜利和荣光,也象征着无边的谴责和自戕;琼与奥本海默多次对话中反复出现的台词,都是一语双关,或是一语几关;媲美《JFK》的剪辑,不是在炫技,而是每个剪辑点都有内容或逻辑上的相关和映射。诺兰的“谜宫”式电影在技法越来越炉火纯青之时开始由简单的感官“障眼”走向复杂的意象“迷心”。
台词极用心极精巧,索尔金式的高密度高信息量对白,3个多小时的体量,却能细化到奥本海默与朋友的对话和与格洛弗斯、与军方、与政客的对话有着微妙的不同;细化到琼戏谑奥比的书架上居然有梵文的书,奥比说难道你的书架上只有弗洛伊德这样两句话即交代了人物背景、学识和性格特征。现在回想起来,无一处多余,无一处闲笔,满满的全是细节。
音画满分!音画满分!音画满分!对《奥本海默》的音画,我觉得用任何赞美的语言都不为过,甚至你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彻底地表达那份摄人心魄的震撼,你能够做的只是陷入IMAX影厅的座位中,去感受,去观看,去聆听。彩色与黑白两种画面全方位展现了IMAX胶片无与伦比的大银幕质感,柯达为《奥本海默》专门研发的IMAX黑白胶片带来的历史年代厚重感让黑白故事线的清冷、肃杀和萧索有了挥之不去的宿命的味道。音效较之《敦刻尔克》更进一步,那个萦绕耳际、时重时轻的隆隆声已经完全成为了电影叙事的一部分。而比《敦刻尔克》更加多元、更加复杂却更加圆融、更加统一的配乐竟能做到在每个人物、每段故事、每条时间线上均独立成章、各具特点的多元化风格中仍能保持整场电影配乐的完整、统一和流畅,让音乐既塑造人物、丰富故事,又完全融入整个电影系统中。配乐师路德维格.戈兰松到底有多了解诺兰,了解他想达到的效果,并实现了这样的效果,我想,所谓知音,莫过如此。
3. 电影表演
其实,表演应该也属于电影技法的一个方面,但作为传记片最为突出也最容易出彩的方面,表演可以单拎出来说一下。况且诺兰的这部传记片,有着不同以往传记片的独特之处,在表演方面尤其明显。
《奥本海默》是一部有着鲜明导演标签、导演控制力非常强、声画几近完美、各方面都非常卓越的电影,这样一部各种要素、各种技艺都被运用得非常丰满的电影,其实留给演员的空间已经非常之小。这时候,就需要演员的表演不是大开大合,而是一种举重若轻的状态。精准,是这部影片对演员的独特要求。这与《美丽心灵》《至暗时刻》《模仿游戏》《万物理论》等标准传记片对表演的要求有着明显的区别,后者会通过增加外部事件的冲突给演员很大的创造空间,而《奥本海默》则需要演员用幅度轻微但精准的表演塑造一个可以无缝嵌入整个电影系统中的贴切人物,这种要求我感觉非常像李安的《色,戒》。而基里安的表演,尤其是那双蓝眼睛,总让我想起梁朝伟。他们都是即使是一动不动一个眼神就能表达出万千情感的内化式演员。有人说,这就是演员的身体性,不靠台词,不靠肢体动作,也不靠剧情设计,只是物理的具化的个人的身体表现力。你当然可以说,这就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自带的天赋,“老天赏饭吃”。但其实,那万千情感化为一眼的功力是经年累月的表演打磨后的领悟贯通。所以,天赋并不是天生的,是后天的所有努力累积幻化成的浑然天成。因此,这也是我说基莲为什么在这部片子里如此优秀的原因——在那么小的表演空间内精准地演出极度复杂纠葛的人物的内在与外在,并将这种性格上、行为上的巨大矛盾统一且和谐地装进一个皮囊中且令人信服。甚至有些时候我感觉是他的某些时刻、某些状态启发了导演,演绎出剧本中可能都没有的某些东西。我对基里安很熟悉,熟悉到他的光头、他的女装我都看过,熟悉到追了《浴血黑帮》很多年,在看《奥本海默》的前一天,我刚刚重看完PB,熟悉到我的手机屏就是汤米的剧照,熟悉到我非常非常担心基里安对汤米的演绎太入我脑,会导致看《奥本海默》时有《浴血黑帮》的影子,尤其是当我发现奥本海默也戴帽子时,我真的很担心会不会出戏地觉得那里面藏有刀片。但从我看到《奥本海默》的第一个镜头开始,我就发现基里安已经俨然成了奥本海默,虽然大银幕上他还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游离,但那个沉默、那个孤独、那个游离就是奥本海默的沉默、孤独、游离,与汤米的沉默、孤独、游离完全不同。我想,这应该就是一个好演员的基本功,绝不会因为一个太入人心的优秀角色而被定型,相反地,反而是演员的某些优异特质,使他们能将自身化为他们所饰演的各种角色,让角色也带上演员赋予的独特气质。在我看来,奥本海默与汤米.谢尔比,在角色塑造和演绎上,有着显见的不同,但在人物气质和内在刻画上,却有很多相融、相通以致一致的地方。或许,就是基莲自带的这种属性,让“爱莲说”的导演们在刻画戏中人物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被他身上的这种特质所吸引,让演员与角色产生了相互的影响。
很喜欢《奥本海默》的一张剧照,因为它让我想起《林肯》里的一个构图很像的镜头,在那个镜头里,丹尼尔.戴.刘易斯饰演的林肯平静地对着镜头说:“我时常感到孤独,那种渗入骨髓的孤独。”丹尼尔,这个我最喜爱的男演员,用一动不动地表情演出了林肯的孤独,而基里安默默地坐在那里,用一个侧面成就了奥本海默的孤独。
唐尼的角色是仅次于核心人物奥本海默的存在。个人认为,斯特劳斯这个角色相较于奥本海默,更好塑造。因为这个人物的内在机理一以贯之,外在的表现虽然前期是压抑伪善,后期是歇斯底里,但由于人物的内在脉络非常简单、发展非常线性——从自卑到嫉妒到恨,这就给表演腾出了较大的空间,表演起来可以非常的顺滑。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明眼可见小罗伯特.唐尼的演技。一方面是唐尼本身演技就非常精湛,大家似乎都只记得钢铁侠了(也正是演技有目共睹,才塑造了深入人心的钢铁侠),是不是已经忘了他可是生动演绎过卓别林的严肃演员,另外,《十二宫》里的演绎也是很见功力的;另一方面是斯特劳斯的角色不同于奥本海默,他的人物弧线非常完整,可发挥的地方和空间都比较大,演员塑造起来难度会小很多,在后期,诺兰还专门为角色设计了高潮的部分,可以大开大合地张扬着演,这为唐尼的尽情发挥提供了好舞台(可怜的基莲,一直是压着演)。
越来越憨憨胖胖的马达太适合格洛弗斯这种务实、高效、不刻板也不油滑、有傲慢有偏见但又深具同理心、还有点幽默的角色了。他在《极速车王》中的角色与这里面的角色有着异曲同工之感。天才的身边需要这样一个既有理想又不清高、既灵活又不世俗的“伯乐”,他的慧眼能识良驹,他的知人善任能让千里马跑最适合的跑道,他也能在背后默默地打扫战场,为不计后果的天才们善后。没有了马达饰演的谢尔比,贝尔的迈尔斯不过是个愤青;而没有了格洛弗斯,可能奥本海默还是那个所有的想法都还停留在脑袋里的理论物理学家。后者在前台吸引了所有的光,而前者在背景默默地补白,被营救了快半个辈子的马达终于成长为巨星背后举足轻重的男人(笑)。
在这样一个几乎每一分钟都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场的群像影片中,想要给眼已花、头已晕的观众留下印象,需要演员眼角眉梢都是戏。在一众出场人物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加里.奥德曼、卡西和艾米莉。他们扮演的角色空间都不大,狼叔仅一场戏,卡西就几句台词,但感觉他们甫一出现,你就会挪不开眼。加里.奥德曼用一个不起眼的挑眉、一个似笑非笑的微笑和一个到此为止的后靠动作,将杜鲁门作为政治家的威严、轻蔑、傲慢不动声色地全部写在了银幕上,当奥本海默还在痛苦地纠结于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时,杜鲁门用一句话就化千般罪孽于无形。私以为,以后要在大银幕上刻画科学的故事与政治的故事最本质的不同,这一场戏就是教科书。而卡西,天,他是怎么做到了只用上下毫无起伏的声音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呢?细看,他还面带微笑,仿佛是在安抚对面那个向他汇报情况的人。很难相信,这是《海边的曼彻斯特》里那个让我们和他一样心碎的人。台词念白,真的是演员的七分功力所在。按此标准,多数演员可能都不过关。艾米莉塑造的凯蒂,作为全片少之又少的女性角色,对奥本海默的塑造所起的重要作用,仅次于琼。但在演员的演绎下,艾米莉的凯蒂无论从存在感,还是角色魅力,都远远高出了皮尤的琼。艾米莉用非常学院派的方式将凯蒂的坦诚、直接、敢爱敢恨、嫉恶如仇又因为妻子、母亲的身份深陷家庭、情感的羁绊而不想挣脱、不能挣脱的纠结、痛苦、癫狂演绎的入木三分,在她的优秀演技下,戏份并不多、性格上还有明显缺陷、且在观众的主观代入情感中并不占优的凯蒂格外迷人,甚至让人觉得奥本海默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是娶了凯蒂。和她相比,在《小妇人》中相当出彩的皮尤就黯然失色了。印象里,皮尤应该至少有四场戏,且都是重头戏,对剧情、对奥本海默的心理发展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但皮尤演绎下的琼锐利有余、魅力不足,总感觉角色差了那么一口气,没有立起来,无法用角色去圆满故事,让奥本海默转变的内在机理没有那么令人信服,甚至造成了很多人在这块对诺兰叙事的曲解。很多人诟病诺兰太老白男,始终无法细腻描摹女性,女性角色在他的镜头里就是工具。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有失公允,如果说工具的话,一部电影里的哪一块不是导演的工具呢?镜头是、剪辑是、配乐是、视效是、演员更是,他们都是导演用以创造作品、表达自我的工具。而之所以感觉琼的工具性那么明显,彷佛就是为了推进剧情而设立的,主要原因还在于皮尤稍显稚嫩、有些生硬的演绎。看起来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并不立体,她一直在扮演琼,而不是成为琼,这种机械的演绎方式在角色空间非常小的这部电影中被其他将表演化为自身一部分并反过来影响角色的大象无形式的演技陪衬得更加扎眼。这个问题,也反映在拉米和戴恩身上,拉米还算不功不过,但拉米的不功不过其实就是差强人意;戴恩则完全没有让角色立体起来,他饰演的这个中校副官,其实是斯特劳斯的年轻版,完全可以用更细腻的表演呈现出角色因长期的被轻视而压抑、扭曲的心理,从而用另一个相似个体的殊途同归佐证斯特劳斯并不是孤例,而是代表了一类人,代表人性中某些阴暗的部分。只可惜,戴恩并没有演出那种效果,可能,很多人在观影中都不会对这个人有印象,浪费了诺兰设计的格洛弗斯将军第一次会见奥本海默那场戏中“扔衣服”细节的良苦用心。看来,在好莱坞中生代恐怖的演技碾压下,80后、90后们想要让自己的表演不沦为陪衬甚至是突兀的存在,唯有继续精进演技,虽然,他们其实已经是同年龄的翘楚了。
其他演员方面,玻尔的儒雅对肯尼斯.布拉纳来说似信手拈来,爱因斯坦的睿智与通透也在汤姆.康蒂乱蓬蓬的以假乱真的“秀发”中得到了再现,费曼的形象对杰克.奎德来说可能连化妆都省了,往那里一站就是了。莫名很喜欢大卫版的拉比,当他对奥本海默说“奥比,脱了那军装吧,你是个科学家”时,有一种做科学家就当如此的慨而慷,后来查资料知道他就是那个发现核磁的科学家,当他晚年罹患癌症用自己发现的核磁做检查时,是否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发现而得到了救治,这个一辈子都在悔恨用科学制造武器的科学家用一生担起了后世人对科学家、对科学的重新认知。
爱因斯坦、西拉德、玻尔、费米、海森堡、劳伦斯、费曼、泰勒,伯克利、剑桥、哥廷根、普林斯顿,当听到曾经的物理课本上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电影中的人简单地叫起,当看到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学术殿堂被走马灯般地在大银幕上展示,“人类群星闪耀时”应该是每一个如我这般的普通人对那些优秀的、智慧的大脑最衷心、最谦卑的表达。只此这些,就已值回票价!
4. 诺兰
《奥本海默》是那么的耀眼,但再多耀眼的明星、耀眼的表演,都没有诺兰耀眼。他既坚决地坚持了自己一贯的风格,又坚决地打破了自己的风格,让作品从佳作走向了杰作。奥本海默在现实里实现了“三位一体”的核爆,诺兰在电影里实现了文本、结构、技艺的“三位一体”。他用两条人物线、多至百余名有名有姓的人物群像,用核弹-人物-政治-人性的四层结构,用不同人物的主客观视角和多个嵌套、映射、回环的插叙、倒叙、闪回以及思维、情绪的影像化和人物的配乐化,将阅读文学艺术才有的心之震颤用他最为拿手的蒙太奇的方式搬到了影院,搬到了每一个观众的座位上。我之前一直以为在走向伟大的路上,必须逐渐放下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艺,用减法才能走向伟大,但《奥本海默》让我改变了这个偏见,当你完全可以无视你的技艺,信手拈来落叶飞花都是剑时,是可以用看似无技艺的减法做精神内核的加法,逐步走向伟大的。
诚然,在成为电影大师的路上,诺兰还需进一步挖掘作品的深度和厚度,锤炼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精神内核;而与技艺见长的芬奇、希区柯克相比,他的技艺又显得不是那么圆滑、不是那么老道。但,你不能苛责一个导演(甚至任何人)成为可以驾驭一切、包罗万象的存在。就像你不能苛责卢卡斯怎么没有科波拉建构史诗的能力,你不能苛责斯皮尔伯格怎么没有老马丁那双深刻而黑色的眼睛,继而你也就不能既想要希区柯克,又想要库布里克。诺兰的优秀其实在于他一直在扩展自己的边界,始终在尝试着他没有尝试过的类型,无论是在他籍籍无名时还是在他手握大资源时,而在这各种尝试中,他又能将任何类型都打上了自己独特的作者烙印,成为不同以往的独树一帜的存在。他可能从没想要成为小谁谁,他就只是想成为诺兰。所以,若干年后,当我们谈论电影时,我们一定会聊起“诺兰的电影”,而当我们说起这个名字和话题时,我们一定会变得两眼发光、兴致勃勃。这个作者烙印,不仅仅是那标志性的打破时间的非线性叙事、眼花缭乱的剪辑、无比贴合又无法忽视的配乐以及控制狂般的实拍细节和胶片的特殊质感,还有那颗层层包裹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显露的温存的心。看芬奇、看希区柯克,你可能不会哭;看库布里克,你不仅哭不出来,你还会惭愧、会悔恨、会生而为人。但看诺兰,你会哭。举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像读鲁迅和钱钟书的书,你读《围城》,你觉得写的真好,钱钟书真是大家,但可能你不会感到心疼(虽然最后的时刻,方鸿渐无处可去只能再回到那个他极度厌恶的家时,我哭死了)。但读鲁迅,你会心疼,除了心疼里面的人物,你还心疼鲁迅。虽然他嬉笑怒骂被现代中国人称为毒舌鼻祖,但其实他那么的让人心疼。你会心疼他的不忍,心疼他魔幻现实地在革命者的坟头平添了一圈红白的花;心疼他的愤懑,心疼他假装淡然地说孔乙己是那么的令人快活,但没有他,别人也便那样的过;心疼他的孤独,心疼他明知道无路也无人却仍然对自己说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看他的书,你感觉那不是文字,那是他的血,和着他的泪,所以,看他的书,你会哭。而看诺兰的电影,你也会心疼,也会哭,为阿尔弗雷多的凝视潸然泪下,为旋转的陀螺拈花微笑,为库珀的横亘时空黯然神伤,为寂寞的管风琴泣不成声。
李安在给梁朝伟颁发威尼斯终身成就奖时,提到了这样一个细节。他说:“有一天在《色,戒》的片场,我因为一场感情戏崩溃了,伟仔走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导演,我们只是暴露了点皮肉,而你暴露了其他的东西,你要保重。’大家总是认为导演在帮助演员,但有时候情况恰恰相反,他的话真的给了我力量。”演员对导演,导演对演员,这是怎样的一种理解?我想,这可能就是灵魂的相通和精神的契合吧。任何作品,都是创作者对世界的一种理解,这份理解都有着创作者自身的投射。所以,如果你理解诺兰,你就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那些他小心翼翼地用商业的、技术的表象包裹的东西,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他让阿尔弗雷多偷偷藏起了瑞秋的绝笔,让囚徒困境留有最后一道光,让库珀横亘时空只为唯一的温存,让奥本海默微笑地与背刺者握手。我想,可能罗伯特.帕廷森将奥本海默的演讲集赠予诺兰时也一定如梁朝伟理解李安一般,看出了诺兰隐藏的东西,即使在藏起真心、概念先行的《信条》里,帕廷森也看懂了诺兰,并相信诺兰必也能看懂奥本海默。
这些天,当反复咀嚼这些文字时,陈淑桦的一首老歌总是在我耳边回放:“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霍金曾说,世界上最让人感动的是遥远的相似性。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有作品可以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可以懂得和被懂得。只是,你们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世界隔着物种,有现实世界寻不得的“懂得”,也只有“懂得”。
多年前,错过了大银幕,在自家的电脑上,在汉斯.季默的寂寞管风琴声中,我哭啊哭啊,不知道字幕已经播放了很久。多年后,在黑暗的影厅,当屏幕亮起,我才意识到3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而我多想继续沉浸在那一片黑暗中,在诺兰的世界中,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