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分有限的观影经历中,我不知道,在诺兰的所有作品中,有哪部可以拿来与这部做比较,或者,在电影史上的所有作品中,有哪一部与这部电影有相似的内核。我想不出来,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匮乏的艺术感知,另一方面,这似乎确实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
影片似乎在讨好所有的观众,又似乎对所有的观众不屑一顾。对历史片爱好者来说,这是一部文艺片,对文艺片的拥趸来说,这是历史纪录片,对悬疑推理爱好者来说,这又似乎是一部乏味的政治电影。这三个小时中,屏幕前的我,始终有种总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又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和疲惫。但至少可以打包票的说,蘑菇云是真好看啊。
青苹果与普罗米修斯
影片开端,注射了氰化钾的青苹果,是让亚当夏娃堕落人世的苹果,它鲜翠欲滴,饱含毒汁,象征死亡,是弥散的人性的虚伪与恶的部分。青苹果的意象全片只出现了一次。它与普罗米修斯的传说似乎不尽关联,真是这样吗?
我们再来看普罗米修斯。在传说中,他教化了最初的人类,由于为人类盗取了火种,因此收到宙斯的惩罚。在影片中,反复提及普罗米修斯是神,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为了自己的权力而发狂,也因此沦为殉道者。这里的普罗米修斯,似乎就是指代奥本海默本人,他为人类盗取了来自微观宇宙的火种,开启了人类黑暗世界的大门。真的是这样吗?
天才的笑与总统的手帕
在影片的众多配角中,我对泰勒有一种特别的好感。相信很多观众和我一样。在洛斯阿拉莫斯的众人中间,他是天才和科学的唯一代表,他不怎么耐烦,对政治和人道主义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他的氢弹研究。他是一个能让奥本海默发自内心妥协的人,在听证会叛变却能奥本海默原谅他而两次伸出双手的人。然而,当那个夜晚,蘑菇云发出的明黄色光斑照在泰勒胡乱涂抹着防晒霜的脸上,他笑了。这样的微笑出现在这个无比纯真的天才身上,我感到了恐怖。我仿佛又看到了那颗青苹果。
总统掏出胸前的手帕,对着沉默,双眼含泪的奥本海默,像正在安抚一个懦弱的孩童。尔后,总统缓缓开口:“广岛人不会在乎谁创造了原子弹,他们只在乎是谁扔下的。而我,才是那个扔下原子弹的人。”这是深层的恐怖,是明目张胆的恐怖,是出自国家元首,来自人类权力之巅的恶寒。在同类对同类的审判面前,正义与非正义,背负着一样的血淋淋的十字架。
奥本海默——不存在的普罗米修斯
好,我们最后回过头来探讨影片中的奥本海默。
关于奥本海默,有一组特殊的镜头语言始终贯穿全片。无论是受到恩师启发、来到洛斯阿拉莫斯、三一试验成功、发表演说、接受总统接见、登上《时代》封面、老年终被授予勋章……在以上画面中,奥本海默似乎都在经历一种奇怪的精神解离,如梦如醉,仿佛他只是一个幻灯片操作员,一个局外人。奥本海默一生中真正开心的时刻,似乎还是他在伯克利开设量子物理的第一堂课上,兴奋地抛出光是粒子还是波的追问,尽管当时讲台下只有一个学生。
我在想,有谁能够稍微解释,奥本海默如此“别扭”的一生。他是物理学忠实的求索人,却始终与政治纠缠不清,心力交瘁。在学界畏惧不前时,他坚定的主张在日本本土投下实弹,却在战后举国上下狂热一致的军备竞赛中,开始对氢弹研究产生恐惧。他半生游走在政治、军人与科学界,礼貌地,狡黠地,圆滑地隐藏自己、企图规避一切可能的风险,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事,对早已虎视眈眈的情报部门视而不见。他能敏锐的嗅到并牢牢抓住让自己向上攀登的机会,却在那场对他进行长达数月的上层打压中,表现出近乎顽强的倔强和直言不讳。
正片一开始,学生时期的奥本海默便在课上失手打碎了烧瓶。他不擅长做实验。这样一个笨拙的学生,数年后却主导了上世纪(也许是整个人类史上)最震撼、最深刻的一场试实验。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奥本海默没有搞清楚,观众没有搞清楚,那时代和这时代的人们也都没有搞清楚。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走进洛斯阿拉莫斯的沙漠,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穿上那双大人的皮鞋。
对奥本海默的历史评判出现在听证会的裁判书中。“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忠诚的公民。”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诺兰。在这部影片中,诺兰展示了对历史近乎苛刻的忠诚。这种忠诚会得罪人。显然,经过这种忠实投射的本影片已经得罪了一部分,很可能是相当一部分观众。诺兰和奥本海默的相似之处太多,或者说,拍摄奥本海默,让诺兰自己照映上了奥本海默的影子。在影片中,我看到一个“直言不讳”的诺兰,一个“质朴”而又“狡黠”的诺兰,他太清楚观众想要什么,想看什么,却对此似乎毫不在乎,真是这样吗?他在近乎原始却苦心积虑的剪辑语言中,把观众吸纳进来,又毫不留情的推出去,让观众对着一段又一段听证会现场实录目瞪口呆,就在刚以为已经抓住影片主线和基调之后,又陷入困惑和不确定当中,反复折磨。
战争让人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人们从来不愿意进行真正的思考。反思,是比战争更具摧毁力量的东西。对此,奥本海默反思了,反思的结果,让他决心直言不讳,但是,他并没有成为殉道者,他在殉道者之路上失败了。他没有升入圣天,也没有堕入地狱,他载入了属于人类的编年史中。
所以,影片中的奥本海默不是普罗米修斯,或者说,他是不存在的普罗米修斯。正如爱因斯坦所预言的那样,“有朝一日,人们认为你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就会给你盛上一碗土豆蔬菜汤。”在影片末尾,已经衰老的奥本海默,微笑着接受新任总统颁发给他的勋章,并和泰勒握手,两个物理学家相视一笑,似乎完成了对历史和自我的和解。阳光灿烂,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