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1

奥本海默:奥本海默诠释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当我们讨论为了拯救世界必须先毁灭它时我们在讨论什么?”

“当众神们在谈论普罗米修斯到底犯了什么罪时它们在谈论什么?”

这两个问题非常难回答又非常有趣。首先难在,问题所描绘的场域或者在问题可能发生的时空里,我们都发现不了现成答案的存在,是属于人类学结构中超越历史超脱经验甚至一切“没有答案之问题”的那种问题。其次有趣在,无论是先灭世再救世,还是先盗火再永罚,都是典型的神话思维。“就像是一束从无限远方射来的光线,只要测量光线的方向和射角,就可以去假设它们的共同源头”。它们(神话)建基于这样一种思维:如果神话及其结构所偏转的光线正是发源于这源头,并在行程中始终保持平行的话,那么,它们就会聚于这个理想点上……神话思维通过给对象形成同源的像来同其吻合……

不难想象,诺兰的作为炫技片、风格革新片、叙事突破片但终究要是个“传记片”的《奥本海默》那个发光的源点,理应就是奥本海默本人。不过阅毕全片,奥本海默其人作为角色还是任务却是不甚清晰,为什么走上量子物理之路、事件发展的动机、政治光谱的含混、感情生活的跌宕等大都莫衷一是……最后唯有确定的是世界达成了“和平”,奥本海默“洗刷”了冤屈。神话在找寻源点时,无法保有了它最大的允诺不动点,那么科学思维必须介入,这也是历史上启蒙运动、唯名论和科学新范式代替神学经哲等曾经发生的历史变动轨迹。

以裂变与聚变作为《奥本海默》科学思维的题眼,从遥远的亚氏发轫而来再由《谈谈方法》发扬光大的观念就一直在劝诫人们,世界上解决所有大问题的途径:是先把它拆分成一系列小问题,再逐个击破。这貌似适用到世界所有角落的所有事情,潜移默化塑造了人理解万物的方式。《奥本海默》实际上就以这样被称为所谓科学的方式构建,事无巨细条分缕析地拆分还原整个原子弹的建造过程,“工程”式的拆解仪式远非像人们常常说的那样是诺兰叙事背离实际现实的‘虚构机能’的产物,价值在于把那些曾经恰恰适用于某种类型戏剧性的发现的残留下来的观察与知觉固定下来。其表现就像奥本海默和4000多名火箭专家、炸弹专家、核物理学家等等所作的是,靠概念工作,考察有待考察的世界,借助解构和适当的拼凑创造事物来理解其联系,比如总是想搞懂原子弹威力的原理,来直接体验到其威力。

但不同于经典物理的量子物理要解决的问题在于,把一系列的小问题重新组合成整体,以理解问题的全貌时,整体并不等于各个部分之和。这是个非常反亚里士多德又非常棘手的痛点,科学因此到现在依旧不能理解免疫系统,经济系统和神经信号堆积依旧测不准的人心。所以,几千米高的火柱实际展示在眼前和银幕上,和随后而来震耳欲聋的响声展示在观众和电影中角色面前时,体验“熟知已久”的某种物理理念事实真的变为现实的震人心魄,是完全超出经验,和纷繁复杂的还原过程的。人们熟知世界的方式被再次撼动并改变,这同时也是《奥本海默》最超出传统传记片经验和最为华彩震撼的视听体验。

此刻与之相比,理论达到了它的极限,就连最细致的真实历史都缺乏足够细致的颗粒度,而唯有借助核爆震撼的体验之残余来创造结构创造意义,“传记片”《奥本海默》的叙事才能超过历史故事的简单置身事外和传记片类型框架,对原子弹改变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进行再认识。诺兰要完成接下来的工作,是对科学缔造的神话及其殉道者“修补”。在此可用的评判标准从既定事实和事实中‘拆下来’的字词一样,“修补匠”诺兰也是在施特劳斯的黑白叙事线,与彩色奥本海默线中,用同样的方法拆下一段段科学家、政客,“缔造者”、“毁灭者”,“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受尽折磨的神”的片段成分。而且这些成分可以再被使用,不论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还是为了不同的目的,它们都根本脱离了先前的功用——还原一个本可以清晰透彻的奥本海默。

如果说,诺兰要借此复杂含混的构建来回答开篇那两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再次回归到某种多义复杂但源点清晰的神话性,那么刻意为之的“修补”能够对难以回答的人类学问题加以补充说明,可以对神话问题的前因后果添加明确的把握,正是通过叙事上很多看似修补的主动“遮蔽”实现的,通过每个人对于奥本海默这个原子弹之父、曼哈顿计划轴心、三位一体功臣、核爆终极责任人、疑似的红教信仰者、玩世不恭的天才等等诸如此类的庞杂大众幻想来实现。可以肯定的是,诺兰并非叙事心理大师,他并不知晓每个观众需要从《奥本海默》中知道什么,但是他明白观众作为芸芸众生的普通理性现代人需要什么,所以“遮蔽”即是把奥本海默塑造成一个大众的各种幻想集合,诺兰不需要懂真正的奥本海默,因为你作为一个大众自然会觉得自己很懂《奥本海默》。

两个问题的如是解答俨然指向开篇两个难问题的形式中,本身已经结合了相当多的所谓答案,两者自洽的无奈不断诉说着诺兰叙事转化的所谓意义:想要全面精神化一个人内心必须要面对你根本不可能准确把握他的真实想法那种永恒失败的轮回。这种无奈失败不断或隐或现地发生在那个时代,这个时代,下一个时代、所有现代化时代和被原子弹永远改变了的时代。从扬弃所有真实历史只看叙事结果(故事)的角度上看《奥本海默》,当一个神话和其中缔造者的“成功”,要建立在瓦解其本身的存在基础之上时,所有的热爱又该何去何从?

回到普罗米修斯盗取圣火的传说,奥林匹斯回收人类的火焰是为了逼问出推翻宙斯也就是可能毁灭奥林匹斯整个系统的诅咒秘密,显然为了系统的胜利与存续宙斯和众神甚至可以毁灭人类,普罗米修斯为了拯救自己创造的人类,盗火救人,身缚高加索寒峰之上也坚决不说出秘密的预言所指,于是承担责难,日日夜夜承受老鹰啄撕肝脏。至此,付出了惨痛代价的普罗米修斯,成为了一种从要毁灭人类系统中而来的神但却超越神的存在,他不像宙斯一样因为过于崇高而显得可怖畏惧,而成为一个被权力阴影笼罩诋毁却又对其无可奈何,但大众又可以幻想爱戴和亲近的双重承载。普罗米修斯身负诅咒秘密可以毁灭世界又心系人类的热爱在此,如果缺乏权力的要素,我们将无法理解,而如果热爱缺乏反叛的动因,我们也不能明白。这也是诺兰如果真诚地面对奥本海默这样一位现实的“普罗米修斯”,必须先要建立在作为叙事者对奥本海默随意“拼接幻想”的权力和作出传记片新意才能继续的基础。与此同时,诺兰也必须用另一种幻想去对冲,也即诺兰必须把幻想中的奥本海默看成各种各样具体的、有瑕疵的、不完美的人。《奥本海默》所面临的盗火伟大先知自我对抗,一方面不能免俗的要采取面对“大众”时的技巧,比如“满分作文”的升华格式,另一方面也构造了一个含混冲突的多面相角色的纠结和权衡。这都是具体处境中的真问题,其实也是现代人在实际生活面临诸多矛盾问题与境遇时的真实处境,诺兰赋予《奥本海默》历史与现时的勾连耦合,这种时候,其实就不会有观众去期望一个清澈透明的书本人物,也不会有人去希望或奢求一个终极的解决方案,而会进入当下的理解和体验中。

诚如关于历史的大概最有名的一句话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样,彼时面对一个迫在眉睫真实处境的奥本海默,所面临的一切变革都是在克服一个类似的问题,一个从理想国时就一再出现的系统性问题:高贵的谎言(Noble Lie)。他无法假装看到的最终结果是要从未来去提取那些对决纳粹无奈选择或者浪漫主义诗情的借口,一个巨大的、无法逃避的、自我毁灭的结果横亘一位先知的面前,他也无法像《横空出世》所灌输的“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的进步史观去逃避一切现时问题,认为一切都可以在所谓“更好的”未来去解决。

因为毕竟实际上克罗齐的原话其实是:“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其最终结果是从未来中每时每刻的当下看到的历史,且一定是留给后人评判的。从一个作为后人的诺兰,作为观察者角度去看一个从历史原型人物中发出含混复杂的光线,在测量之前处于各种状态的叠加态名为{奥本海默}的复杂“波函数”,就会在最终爱因斯坦的论断下,坍缩为一种确定的状态。此时的奥本海默诠释是说:原子弹的发现是人类世界和人性的失败,它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把一种古老的目的还回到了现代世界之中,促发了卢梭的现代性“困境”,让康德的永久和平愿景以一种恐怖的均衡方式怪异地实现,这种目的不适应现代社会,却适应“现代人”,这无疑是一场悲剧,且这场悲剧不止关乎个人,更关乎世界,我们不知道下一个奥本海默诠释会什么时候到来,但我从心底里希望并祈祷是个好结果。


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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