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开始,眼神复杂的青年奥本海默凝视着地面,青黑的色调,就在提醒着观众这是一位底色并非纯白的天才。
他会因为一件小事想毒死导师,也可以在课上提出最聪明的问题。诺兰此刻已经告诉我们,他的善恶观异于常人。青年的奥本海默,魔鬼与上帝的种子就已经种下。
于是,他在琼和凯蒂之间周旋,在左翼思想与黑暗现实间徘徊,在对朋友的背叛与国家的利益间犹豫,他从来都是灰色。
尤其是在研发原子弹方面。在将原子弹投向日本前,即使知道可能带来无尽的灾难,奥本海默也始终保有一丝侥幸心理,他祈祷日本不会死那么多人,他祈祷自己的手上不会沾太多血,他祈祷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罪恶。但历史从来不会让一个人成就伟业却不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奥本海默所有的祈求,化为泡影。
那两场奥本海默想象中原子弹爆炸的强光吞噬眼前人的戏,第一场只是欢呼的人群的消逝,奥本海默心怀愧疚,但他仍能做完演讲,此时的他还不认为自己导致了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第二场随着审问者一步步的逼问,就连奥本海默自己也被强光吞噬,他终于明白“人们在选择武器时没有任何底线”,他创造出原子弹,他自己也会被其毁灭。
他的天赋赋予他突破极限的可能性,混乱的时代送给他成就伟业的机遇,他已经超出世俗太多,他很接近神了。
然而,当他为死去的琼痛哭,为自己研究带来的灾难备受折磨,我们发现,无论是作为普通人或科学家,他从未从自身的矛盾中解脱。
当他终于放弃了那丝侥幸心理,投入自责的漩涡,他也终于成了真正的殉道者,成为普罗米修斯,任心脏被啄食。
虽然诺兰讲的是奥本海默的故事,但是仍有很大篇幅给了施特劳斯。黑白和彩色的两条线,不仅区分了时间,区分了两场庭审,更区分了这二人。
施特劳斯作为奥本海默的对立面,奥本海默折射出他的愚蠢,虚伪,可耻,可悲,他也折射出奥本海默的自大,骄傲,政治上的天真单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愚蠢?奥本海默的脑海中装得下整个宇宙,但他的心却包容不了一个俗人。这让他超脱世俗,但当时代不再需要天才,而只要一个“原子弹之父”的美国英雄象征时,奥本海默不合时宜的反思与违背潮流,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当美国发现苏联研究出核弹时,奥本海默明知施特劳斯代表了时代的潮流,但他因对军备竞赛的担忧,仍固执地反对氢弹,“人们会相信预言”他说。但这次他错了,而人们也再也不会相信有过一次错误语言的预言家。
直到战后,奥本海默在前同事们的暗箭下,在麦卡锡主义的肆虐下,在日复一日良心的折磨下,也许他才明白,他懂得了核裂变,但懂不了人心;他能提前结束二战,但不可能结束人类永无止境的纷争;他自己创造的东西,终究无法控制。
而施特劳斯一直看的很清楚,也只有早已丢掉良心的人才能看清楚,为什么奥本海默如此矛盾,如此痛苦。天才的奥本海默,悔恨的奥本海默,他有怜悯世人的同情心,也有永垂千古的野心,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投入对原子弹的研究。是他劝那些反对攻击的科学家原子弹能提前结束战争,是他在史汀生面前短暂提及异议最终又保持沉默,名誉带给人的诱惑太大了,即使是奥本海默,也无力抵抗。
拥有野心是他们最大的共同点,但对待由野心带来的名誉的态度,却是他们最大的不同点。
一样成为《时代周刊》封面人物,一样被媒体记者簇拥,奥本海默在享受名誉后很快被道德底线唤醒,但施特劳斯会不带愧疚接受带血的名誉,他是个彻底的野心家,他从不曾思考过宇宙星空,人类命运,而是完全投入世俗的泥泞。他一辈子耿耿于怀“卑微的鞋匠”,刻意强调“中将”的身份。他很接近美国梦的成功典范了,但他终究毁于自己卑鄙丑陋的野心,梦碎一地。
历史不会记住施特劳斯,因为在奥本海默这样绝对的恒星面前,他只是无数行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个人认为爱因斯坦与奥本海默的线是电影中埋藏的最为巧妙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这位物理学界的传奇,年轻时惊艳整个世界,老年时鲜有成就,他享尽名誉,却被自己的祖国抛弃,他自己创造的理论,自己也无法掌控它的发展。这和奥本海默的人生是多么相似,这肯定是诺兰的有意为之。
细数爱因斯坦的几次出场,第一次在湖边的短暂谈话,我并未放在心上。在电影的开头,诺兰有意把我们放在施特劳斯的黑白旁观者视角,而我们也和施特劳斯一样,我们凝视着伟大,却全然不知这是伟大;我们估量着自己的分量,却未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们以为改变人类的历史的故事开始了,但结局早已注定。
第二次奥本海默找到爱因斯坦,面对核裂变可能造成的毁灭世界的极小概率,奥本海默犹豫了,爱因斯坦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这一刻,我恍然发现,他绝不像电影中其他作为背景出现的历史人物。那位和他一起散步的犹太科学家也不是多此一举,诺兰时刻提醒我们爱因斯坦遭受政治迫害的经历,他早已暗示了奥本海默将来的命运。而回到给出建议的这一幕,爱因斯坦扮演的俨然是一位先知与导师的形象。
第三次即是奥本海默深陷指控时,爱因斯坦在夜色中缓缓走出,告诉奥本海默:“如果这就是祖国回报你的方式,你应该离开它。”但即使奥本海默基本上经历了爱因斯坦经历的一切,他仍然爱着这个国家。
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要怪,只能怪那个时代。
最后一次,当黑白与彩色两条线以爱因斯坦为交点会合,我们终于发现,原来开头即是结束,第一次在湖边谈话埋下的伏笔,在结尾得到最好的收束。
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他们早已看透了一切,这场谈话,是最早的伏笔,也是最精确的预言。
世界确实被毁灭了。
奥本海默和杜鲁门会面的那场戏,面对愧疚的奥本海默,杜鲁门不屑地拿出手帕给他,那一刻,在政治的绝对无情与残酷中,科学家棋子的作用显露无疑。
若科学停留在理论,也许它还是一座伊甸园,但当它投入实践,创世或灭世,决定权便不在科学家手中了。
战争会逼迫科技进步,但人性从来不会进步,人们只是善于伪装得更加文明。
当同样的人性掌握着更先进的武器,。科技便不再为人类带来福音,而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