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迟到的回信,来自当时观影的我自己。
看完《奥本海默》的夜,雨丝激起尘土的味道。我们从电影院一路走回住处,前半小时我在通过电话处理朋友的事,后半小时我们才聊起《奥本海默》的科学、狂热、复杂与人性,还有世界最顶级的头脑和孤独的灵魂。
那种感受遥映了电影中一句关于量子物理的台词:“这是一个充满能量和悖论的世界。”
这个世界总有一群自以为聪明的人——“自以为”并非贬义,而来自某种掌控感——就像罗格夫斯将军把主持曼哈顿工程的任务交给奥本海默时,奥本海默的自信与坚定。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那些与他一样能从不同角度拓宽世界边界的人,并共同成就那项未知。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为了世界,为了祖国,也是为了他自己。
但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无所预料人类会如何使用火,点火者始料未及的是自己会被内心的火焰吞噬。
聪明人之所以能够超越许多人,是因为他们能够跳脱人类大脑的某些陷阱,超越祖先遗留的基因密码而追寻宇宙的规律。在某些时刻,他们洞察、孤傲,孑然一身地走入秘密,像造物主般观测世事运行,掌握过去,预知未来。在更多时刻,他们仍然无法逃避情绪的陷阱,会在质疑和自我质疑中咀嚼痛苦,自我牺牲。
尽管他们在为人类的安身立命寻找安全性的依归,可聪明如爱因斯坦,也会认为“上帝不掷骰子”。
奥本海默能推测出原子弹有何种威力,却无法预估刺眼的白光闪过后,那些人风干剥落成为影子的景象会对自己造成何种影响。
如果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就像是个操控者。他可以凭借过人天赋敏锐洞悉身边所有人的情感,一对一掌握每个人的个性和步调,从而预见事情和关系的走向。可是,当事情真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仍不免深陷其中,茫然失措,只能凭直觉发泄情绪。
这无关乎头脑是否灵光,只在于我们将情感和意义投射到了哪里。
施特劳施如是。他在意奥本海默的针对和奚落,在意爱因斯坦离开时对他的无视,在意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科学家似乎形成了某种坚固同盟。他能够玩转制度的规则,操作听证会逼奥本海默剖白,将一切不堪作为呈堂证供,却无力治愈自己内心的幽暗和卑微。
身处深渊的人不信光明,甚至觉得光明有罪。
奥本海默亦如是。他自以为能够掌控与情人琼的关系,将之作为时而琐碎生活里的一剂吗啡。可当情人死去,他濒临崩溃时才发现,那些自以为可以轻易割舍的仍在画地为牢。他在他人“不要将三百年的物理学成果变成武器”的劝诫声中走向顶峰,又自愿戴上枷锁,投身反对者的行列。
我们当然可以站在制高点来评判。以诺贝尔奖衡量,奥本海默的贡献远不如他的同侪,包括在原子弹一事上失败了的海森堡。过去的只能过去,在战争留下的诸多谜团中,海森堡与玻尔究竟在哥本哈根谈了什么,海森堡为什么会算错临界质量,都已是历史消散的烟尘。《哥本哈根》试图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寻找谜题的答案,将那种中断、阴翳、撕扯变成具象的蘑菇云呈现出来。
相较之下,《奥本海默》的沉默更加震耳欲聋。
电影给出的并非历史的奥本海默,而是奥本海默的历史,是奥本海默眼里的整个世界。他因情事而兴奋,为成就奋不顾身,对人情淡漠而幼稚,无力面对自己造成的所有后果。刺眼的白光与荣耀一同施加彼身,他无法选择接受什么和不接受什么。
就像《薄伽梵歌》所说:“我将化身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时至今日,核武器这一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未毁灭世界。可是奥本海默亲手缔造出死神的那一刻,已毁灭了自己的世界,内心只剩一片虚无。
量子物理已经给出了这样的事实:人的观察原本就会影响世界的运行,比如波粒二象性。物理学而非文学,将世界拆解成量子并展现了它的随机性。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即便不是奥本海默,还会有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推动核武器的进展,这份责任本不该归咎于某一个人。
可伟大者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实力和运气交汇出的贡献,更在于他们竭力以崇高理性来探索世界的运行机制,不惜跳脱人类的范畴,在遍体鳞伤中仍愿前行。可是,他们又终归是人,找到抑或找不到都会以某种方式反馈自身,哪怕这种反馈他们无法承受。
这就是殉道者本身。正如影片最后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所关心讨论的,是更重要的事情呢?”
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概括《奥本海默》,我想那是关于智慧的幸而不幸,是一个人的挣扎。
我的朋友老许写,奥本海默“负担枷锁,匍匐在地,敬献己身”。我喜欢这段刻画殉道者的话,却不觉得这是生活中由无数个多变瞬间构成的奥本海默。我想,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会脱帽行礼,眼神有空洞片刻之后的凝聚。一个惯于遵从理性的人,总不会叫人轻易窥见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也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许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
他是奥本海默,只是奥本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