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比米修斯的过失之后,普罗米修斯从赫菲斯托斯与雅典娜那里盗取火和工具的能力给予人类。从此,技术对象成为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必需,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2020)将其书写为人类固有的“代具性”及“缺陷存在”。而脱离了这种对象性认识,人也不再为人。
《奥本海默》的电影开篇使用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戏剧典故作为预见性的引论,注定了本片与政治悲剧、技术思考的语境无法脱离。奥本海默受到安全听证会的传唤并被剥夺安全许可,犹如普罗米修斯般遭遇宙斯之审判,主观镜头一直强调的奥本海默凝视、茫然失措的特写正是为表现其心理挣扎时,文化与道德上失衡的“胜利与悲剧”——正如原著《奥本海默传》所予以奥本海默比喻的“美国普罗米修斯”之语,奥与普罗米修斯同样是黑暗骑士式(如存在主义)的殉道者,那个狭小、郁闷、忽暗忽明的听证房间是属于他的高加索山。而由于这种挣扎的持续,以洛斯阿拉莫斯沙漠的原子弹首次试爆成功为影片时间节点,奥本海默也在之后的故事部分中通过不断呈现他主观的迷离视角塑造了一个事前—事后近乎精神分裂的自我形象,这个形象也是作为战争机器的电影与导演诺兰的技术思考、以及人类史作为媒介史认知之上分裂的文化形象。
诺兰一直有着迷恋技术奇观的标签,然而从他首次涉及科幻片创作(蝙蝠侠三部曲)伊始,就从来不存在着什么肤浅的单向技术迷恋,另外一直包含着对技术的伦理反思,无论是《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突破社会约束的法外专制——韦恩的安全监视技术,还是《星际穿越》主人公在抉择下纠葛的亲情。我们要首先认识到,“技术”绝不单指科学技术,而亦指根植于人类系统的一整套垂直化叙事、历史理性运动。当然,诺兰电影的不自洽性也是人文体察必然的矛盾/混沌心理。正如斯蒂格勒指出的那样,技术拥有药理学意义上的双重性,它将解药与毒药的功能同时化约且同时存在。原子弹的蘑菇云升起于广岛、长崎之后,奥本海默在体育馆演说的一场戏中,正是体察到了这种双重性。在高曝光的恍惚下,群众沸腾的踱步声,狂欢之下脚踩着(幻想的)焦黑的尸体。他想用爆炸结束战争的长期性,实现相对的人道主义,又不得不面临历史牺牲者的道德困境。
奥本海默的困境正是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1932—2018)的“纯粹战争(Pure War)”——为短期决战而展开军事竞速的发源,战后使奥感到焦虑的是结束战争的舆论压力吗?恰恰相反,奥本海默(及其团队)没有结束二战,而是开启了一个军工科技的契机,让世界以一种互相威慑的形式将“二战”合法地延续了下去。正是这种形势的不可控性让人通过新闻图像、数字信息反复感受无限的焦虑。奥本海默从镜头的瞳孔窥探到沙漠漫天火光那一刻时,通过科技的社会(知觉)加速便指数级地膨胀了,电影里这一桥段很恰当地使用了声画分离的真实手法放大了爆炸的神圣属性,就像这次试爆被命名的那样,三位一体——(冷战)核武器真正成为了统摄人间的神圣律法。同时,升格画面的表现力强化奥本海默感官上的知觉现象——感知上的威慑力,并把爱德华·泰勒引向有别于反思意识的另一层面的疯狂。
氢弹之父爱德华·泰勒常被视作库布里克“奇爱博士”的原型,库布里克的效用是利用后现代式的戏谑解构掉传统认知中冷战/核武器的视觉恐怖意味,类似战车乐队的歌曲;而诺兰则十分严肃地对待这个宏大问题,正如启发他拍摄本片的事件那样:奥本海默和其他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们曾在试爆前担忧原子弹的链式反应,这将有可能引燃大气层,从而导致世界的毁灭。幸运的是,世界并未毁灭,但原子弹的形象依旧给人们带来了深刻的恐惧,比起实际爆炸的杀伤性,其知觉上的威慑更加深入人心。梅洛–庞蒂说:获知国家的实质、战争的实质这个问题,与获知感知的实质乃为同一性质的问题。剧情中曼哈顿计划前后内外,报纸、广播与群像态度实时传达科学、战争、传播媒体的多维度交互,集合着人们的知觉与国家知觉的总动员。这统觉如同《薄伽梵歌》里说的那样:对自我寓于众生中的同一性的觉知,是最高的灵性圆满。这是战争动员的“灵魂合一”。维利里奥曾指出战争的场域即知觉的场域,电影抑或其它传媒在场域内将作为战争机器,也即一门知觉的后勤学而存在,时刻提醒公民的感知义乌。《奥本海默》重新直面起了媒介史的残酷真相,影视和视听作为战争技术的本源,电影本就与军政活动勾连不断。
诺兰总会为电影的总命题不断超越有限资源,像一名军事竞速者般不惜更新技术而为目的提供支柱。可以说一个独立的电影艺术含义从没有过,就像诺兰及其团队以多线叙事的剪辑赋予电影不同视野下人物的思想与行动一样,影像及媒介所能够赋予的只有多平面化的混乱,也是予以技术、文艺媒介层面上多重分离的思考。而正如上文所述,《奥本海默》主题的分离性在于不同时间线中主人公的言说与反思。反思必将设立一个判决型的人物,那就是另一个处在本片高概念文本浓度内的刘易斯·施特劳斯,他的指控(也是麦卡锡时代的洪流)给奥本海默本人及电影带来了一抹政治悲剧的色彩。《奥本海默》的群像必然是刻板的,因为它的任务是去展示历史技术神话的胜利与悲剧,所以它才是后勤性“战争—电影”的新千年回归,才会去表达奥本海默自相矛盾的心理。影片故事戛然截止于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悲观对话,未来如何无人可以臆测。纯粹战争的世界只能通向巴塔耶的“动态和平”,最后走入非物质战争与军事竞技速度的常态系统。结尾处奥本海默依然茫然注视着镜头,堕入未来核灾难的遐想。
阿周那害怕见到宇宙形象,询问原始之神的使命。主克里希那说:我是死亡,我是世界的强大毁灭者。随后在阿周那的祈祷下展示了四臂形象,虔诚之爱摒弃一切执着,无怨无恨,这成为了抵达上主的路途…(毗耶娑《薄伽梵歌》)
——写完于2023年8月31日
(本篇首发布于黑鲸Black Whale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