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等待了多了一个多月，还是等到了诺兰的《奥本海默》。
我和我的迷影搭子苏爷都跃跃欲试了大半个年头，他甚至为此横跨大半个中国，和我组了个奥本海默观影局，不可不算得上情真意切。
对于诺兰，作为这个时代毫无疑问最成功和最具号召力的导演，他的电影是我们哥俩相识起初最热烈的谈资，也算的上是友谊的开端。
诺兰电影以往最大的特点，无外乎复杂的叙事结构（记忆碎片、致命魔术、敦刻尔克），突破想象的高概念设定（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信条），磅礴大气的视觉和音乐。这一切都让他的电影成为独属于大银幕、独属于电影院的作品。
但另一方面，诺兰也常常被人诟病，作品充满着技巧和游戏，尽管烧脑，却并无多少深刻思索和情感共鸣，这一点在上一部的《信条》达到了巅峰。至少在我看来，信条实在是一个过分玩弄高概念、展示视觉奇观，但却缺乏深刻内涵的电影，这使得观影更像是一场大型的高智商解题游戏。而他带给我的最好的观影体验和情感共振，仍然是9年前的《星际穿越》，这也是至今我心中最好的诺兰电影。
而这一次，观影结束后我送上了掌声，而热爱心智游戏的苏爷似乎有些失落。《奥本海默》让我觉得，诺兰开始认真的思考转变了。他抛弃了心智游戏，而开始叙说一个人类历史上充满争议的复杂故事，也许他开始有意图的在电影里传递他对当今世界的诉求和忧虑。
《奥本海默》这个电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通过两场听证会的非线性叙事，正反两个主人公（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不同视角，很好的展示了奥本海默这个人的复杂性：才华横溢、些许高傲、花花公子、左翼人士、原子弹之父，这一切都集中于一人之身。电影里奥本海默在给第一个学生介绍量子物理时，讲到光的波粒二象性，“两种矛盾的属性却又同时存在”。一定程度上这更像是对他自己的自我介绍，而这也是他人生前半段的辉煌和后半段的窘迫的注脚。
这个人物最大的矛盾性体现在他对制造原子弹前后的态度变化。在原子弹制造之前，他对于这件事情充满热情也充满着欲望，一方面他认为这是应对德国纳粹的有力武器，另一方面似乎也隐藏着自身对于功成名就的渴望。他也许想到了这个大杀器可能带来的危害，但似乎在研制成功之前，他一直在自我催眠，以至于甚至在科学家内部对原子弹使用的讨论会上为使用原子弹辩护。这一切在原子弹试验爆破成功那一刻达到了高潮，我们也在爆破巨响前的那一刻听到了他那句经典的陈述：“现在我成为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值得玩味的是，这句陈述在片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核爆，一次是情人琼在与他云雨之时让他念出的（根据荡科长的视频讲解，我才了解到在琼让他念诗的时刻，其实有一个USB插入的动作交代，尽管这个片段国内没办法看到），这毫无疑问是带有巨大的暗喻伏笔的，这句诗代表了他的两次“高潮”，这个高潮来自于他个人对欲望的追求，但也带来了欲望实现后的毁灭。
这种毁灭感是随着情人琼的被暗杀和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的爆炸逐步加重的。他一直认为，在参与曼哈顿计划期间与琼的私会，鉴于琼的敏感身份背景，间接导致了琼的死亡，而更不用说两枚原子弹在日本所带来的灾难。电影在这部分的展现近乎惊艳，诺兰一直一来具有将高概念可视化的超强能力，他这一次对奥本海默在原子弹炸毁广岛后的内心世界毁灭感的视觉化，再一次highlight了电影院的价值。奥本海默在核爆成功庆功会的演讲，诺兰用虚焦的背景、空耳的音效、IMAX镜头巨大的微表情刻画、核爆后的灾难想象，把人们的欢呼刻画成了电影中的第二次“核爆”。尽管电影没有展现一帧的战争画面，却让人感受到了其中的残酷和讽刺。
尽管奥本海默带着巨大的负罪感，他也积极的推动后续的原子能管控，但这一切是无法回头的进程。曾经注射的毒苹果可以收回，但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一经取到已经没有回头路。这也反映了奥本海默本身的天真、幼稚和摇摆不定。无论是麦卡锡主义时期的反G运动，还是投掷原子弹的决定，真正沾满鲜血的是杜鲁门的双手。在政治强权的波云诡谲、狼子野心面前，他真的就像crying baby一般。若不是妻子凯蒂一直以来的支持（她也是这部电影中最具精神力量的角色之一），他不会坚持到最后。
人类政治的复杂性和丑恶性，从盟军与纳粹的对抗、到美苏的斗争、甚至细化到施特劳斯对他的政治迫害，伴随着奥本海默的一生，这也是诺兰在这个电影中想重点传递的议题。奥本海默从上帝手中取到了火，才发现他没有能力控制，这火注定会经野心家之手烧遍大地，如涟漪在世界地图上蔓延。
电影的ending scene毫无疑问是诺兰电影中的最佳之一，电影反复重复的爱因斯坦与他在湖边的对谈，这一段被施特劳斯恶意揣测的对话而在最后一刻才揭开了面纱。伴随着原声配乐由轻快到厚重，爱因斯坦预言了他们的命运，经历了功成名就和政治打压后，如愿得到了“三文鱼和土豆泥”。奥本海默看着湖中的雨滴涟漪，仿佛也看到了人类不可挽回的命运。IMAX镜头怼着基莲的蓝眼睛拉进，他闭上眼的一刻，只剩下厚重交响后小提琴的余音，让人恐慌和惊叹。
诺兰依然保持着极高的电影制作水准，无论是画面、剪辑、音乐还是演员都是毫无疑问的顶级，音效与心理描绘的结合近乎完美，尽管他讲故事的习惯仍然有时让人觉得过于直接繁杂的铺陈而缺乏韵味。但我依然惊喜他终于选择不去追求视觉上的奇观、和概念上的游戏，而是通过简单场景来讲一个深刻的真实存在的人性故事，这也是诺兰第一次在他的电影中传达出他对现实世界的忧虑。毕竟我们所处的此时此刻，是二战和冷战后，人类命运又一次的绷紧了神经的时刻。如果你我的感知相同，也许也都能感受到奥本海默最后那个凝视所带来的脊背发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