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4.5星。李安在动荡时代的人心挖出了一条幽暗的隧道，填入的是某种腐蚀性的虚无，一切都可作性的隐喻，邝裕民们的杀人见红就是破处，集体意志塑造的“麦太太”是rape，但性不仅关乎权力（易先生想要“按头”的权势，王佳芝不是反抗，而是更紧的拥抱，以致窒息），更关乎承认，关乎爱的亲密，这种authenticity被实拍外化，也被表演/面具对位，一切浪漫、宏大的叙事都被剥下虚情假意，暴露出无法还原的身体，身体的快感与暴力，只有这是真的，面对邝和老吴两个男性上级时，王佳芝说“只有‘忠诚’地呆在这个角色里，我才能够进到他的心里”，这句话既是身体、也是表演的证言——麦太太的面具/妆容成为脸，我们将会看到，她再也无别处可去，这种虚无，而非共情（如娄烨的电影），完全策反了题材在本地语境中的教化指向，比性尺度更成为华语电影中的异类，也注定是某种泛08氛围的巅峰（李安携奥斯卡之威登陆WTO后的大陆），不难想象，现在只有做《无名》那种颠覆式改写才可能送审。

王佳芝这个人物迥异于此前黑色电影蛇蝎美人的（最近的如同样充满情色狩猎的《本能》中的莎朗斯通），不仅在于构造欲望漩涡的复杂性，更在于活出了“个人与时代的矛盾”，“救亡”所要求的忠诚，讽刺性地走向了“忠于角色”，“大义”逐渐逼出了鸽子蛋的“小我”，却更真，更具性情，这种反讽不能不说有张爱玲文学之眼的透视（佳芝-戒指的暗示），也在如今越来越被女性主义者追认——一个女性角色用她的主体性改写了强加于她的“剧本”，呼喊出女性在关系中的感受，将这种感受与传统男性框架下的叙事对冲（渴望后脑勺来上一枪血溅全身，就是高潮-杀戮的对位），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如果说《玩偶之家》暴露了女性与家庭角色之间的冲突，那《色，戒》可以说用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呈现了女性与自身sexuality（“女性”性）之间的张力。从一个女人命运的悲剧中，脱颖而出女性塑造的成功，which也（焉知祸福地）加之于演员。一个讽刺的事实是，戏里等着“送去英国”的汤唯，在这部戏后真去了英国留学。

侯孝贤《海上花》的幽暗，来自历史投注在时空器物上的昏金暗玉，娄烨《兰心大戏院》，来自历史吞噬人后投射在媒介上的一丝幽怨（舞台剧和默片），王家卫的大多数电影，是人际亲密之不可能的“感觉印痕”，而李安尽管也有上述元素，但根本是一种无信仰的、cynical的现代情绪，“我不相信任何人”，是因为全员无人可信，要求你忠贞的对象，背过身就会烧掉你的家信，事实上，本片的人物的关系，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一种观看：打量、调情、监视，当然也有脉脉含情的眼波，看，这种“先于话语”的本能，撬动身份，使之危险，危险而也愉悦，激情戏中有枕头闷绝的戏码，张力也在对视线的遮蔽，因此，摄影的小景别室内戏更吃眼神（比如刘别谦式的视线戏），在观感上比较像《卡罗尔》，除了天涯歌女和“快走”等名场面，第一幕中舞台注视、公车淋雨的特写也非常动人，和一直紧绷却全程松软的王力宏相反（BTW他的最佳演出是拉幕时的“左一点，再左一点”），汤唯的“好学生”腔被升华为一种命运的姿态，在眉眼流转，越优秀，入戏越深，面具就成为脸。可惜除了两位主演和半个陈冲，无人再有此水准，我们只能从剧本和剪辑的设置来一瞥人在时代中的方向——结局call back 剧院二楼的“上来吧”，像一声意味深长的预言/诅咒，ideology的上扬恰恰开启了个人命运的下坠，对谁都是如此。

用罗大佑的歌词作结吧：

如果命运不再原谅我们
为了我灵魂进入你的身体，
让我向你说声抱歉，爱人同志。